面包车驶离那间充当义庄的小旅馆的时候。
陆离透过车窗,目光扫过义庄内部。胡青涯之前焚烧金银纸钱的铜盆里,似乎还有几点纸钱的边角没有完全燃尽,残留着些许火星和黑边。
他心念微动,一缕墨黑鬼发悄无声息地从拂尘尘尾中探出,掠过虚空,触及那几点残存的火星。
“嗤……” 极其轻微的几声细响,那几点火星彻底熄灭,化作一小撮真正的灰烬。
几乎就在同时,后座那个名叫颜安梦的金发女孩突然打了个饱嗝。
“嗝。”
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女孩瞬间羞红了脸,赶紧把发烫的脸颊埋进手机屏幕里,声音细若蚊蚋的解释道:“呃,吃……吃太饱了……”
胡青涯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哈哈笑着调侃道:“嘿,看来咱老胡的手艺还不赖?粗茶淡饭也能让姑娘吃撑咯?”
颜安梦把脸埋得更低了,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耳根都红透了。
车子继续在夜色中行驶了一段路,悬挂在后视镜下的铜制风铃再次随着车辆的颠簸,发出了清脆空灵的“叮叮当当”声。
铃声回荡中,后座的颜安梦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皮迅速耷拉下来,脑袋一歪,靠着车窗再次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然而,这一次,旁边那个一直拿着矿泉水瓶的何小哥,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也显露出了极强的困意,身体摇晃,眼神迷离。
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痛苦挣扎的神色,他的手颤抖着,哆哆嗦嗦地从自己外套内侧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根东西。
那赫然是一根长约三寸,锈迹斑斑大铁钉。
看那样式和粗细,是用来钉棺材盖的长钉,他不知他是何时拿到了这东西。
陆离一直在闭目养着神,但就在何小哥掏出那枚棺材钉,他轻轻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
几缕墨黑鬼发,瞬间从座椅缝隙中探出,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了何小哥的脖颈、手腕等要害之处,只要他再有异动,立刻就能将其彻底绞杀。
然而,令陆离意外的是,何小哥那却只是低吼一声,竟然举起那枚锈迹斑斑的棺材钉,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大腿扎了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惨叫,也没有鲜血喷溅。
铁钉穿透了裤子,却仿佛扎进了一块失去弹性的橡胶里,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噗”声。
何小哥的身体抖了一下,但那并非因为疼痛,而是一种源于认知被颠覆的恐惧和茫然。
他低头,看着那根扎在自己腿上的铁钉,感受着那毫无痛楚、毫无血液流出的诡异触感。
先是迷茫,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的现象。
随即,一种令人窒息的明悟和绝望缓缓爬上他的脸庞。
最后……何小哥所有的表情都化作一种释怀与悲伤。
他……猜到了。
陆离默默地收回了蓄势待发的鬼发。
直到这时,开车的胡青涯才通过后视镜注意到后面的异常动静。
他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轻声道:“唉……你这又是何必呢?安安稳稳睡一觉,到家了不好吗?
现在……难受了吧?”
风铃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何小哥沉默地将那根铁钉从自己腿上拔了出来,陆离这才看清,那铁钉上果然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何小哥的声音干涩中带着一种死寂的平静:“是啊,很难受……比喝下那瓶东西的时候……还要难受……”
随着他的话语,他手中一直紧握的那个“矿泉水瓶”,形态开始扭曲、变化,最终显露出了它的真容。
一个贴着骷髅头警示标志的深褐色农药瓶。
他的脸色也随之变得惨白干瘪,嘴唇发紫,眼球微微凸出,上面布满了痛苦的血丝。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腹部,嘴角甚至隐隐有白色的沫子痕迹,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极致的痛苦折磨。
那是农药侵蚀内脏时带来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怕回忆,那是在漫长煎熬中死去的惨状。
胡青涯的叹息声更加沉重,他试图再次调动那灰黑色的平和死气,涌入何小哥体内,想让他重新回归安宁的“梦境”,平静的走完最后一程。
但何小哥却再次举起了那根铁钉,朝着自己的另一条腿作势欲扎。
他竟想用这种方式来对抗那能带来安宁却也掩盖真相的死气。
就在这时,陆离的鬼发再次出动,缠住了他举起铁钉的手腕,让他无法再伤害自己。
胡青涯也停下了输送死气,他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看着何小哥,语气复杂地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的‘安魂’和‘息神’……按理说不该出岔子才对。”
何小哥被鬼发束缚着手腕,却没有挣扎。
他低着头,声音空洞地回答道:“我……有个习惯。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地数自己的心跳,六十下。
这能让我清醒,确认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顿了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但是今天‘醒来’后,我也数了。
可我听不到心跳声;也感觉不到呼吸……摸不到脉搏……皮肤是冷的……
甚至,你给喝下去的‘水’,又苦又涩,还带着丁香和樟木味。
我记得这是防腐的吧……”
他一点点列举着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以为自己还活着的幻象。
他最后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直到……直到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之后……
我才发现,我一直喝的……根本不是什么矿泉水。
是……是这个啊……”
他晃了晃那个可怕的农药瓶。
虽然没有痛觉,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腹部,身体微微痉挛,仿佛又一次体验到了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只是再也流不出一滴冷汗。
胡青涯沉默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不忍。
他再次尝试缓缓渡入一丝能安抚情绪的死气,却被何小哥用力地摇头拒绝了。
“别,胡师傅,别让我忘记……” 何小哥的声音带着哀求,却又异常坚定:“这痛苦,是我自作自受……
就让我……带着这份痛苦走吧。
起码这能证明,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活过。”
胡青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车速,引擎发出更为沉闷的轰鸣,想尽快将这位“乘客”送达终点,结束这漫长的煎熬。
陆离也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了束缚他的鬼发。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何小哥偶尔因为回忆起生前痛苦而发出的吸气声。
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目光迷茫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和熟悉的街景。
直到某一刻,他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喃喃自语道:“就……要到了吗?我、好像认得这条路……”
胡青涯沉闷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嗯,快了,你……就快到家了。”
“家?” 何小哥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眼,脸上露出茫然,他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 “我……哪还有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