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炊烟刚散,哑女就搬了竹凳坐在院坝里,手里捏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磨破了边,袖口也绽开了线——是小虎白天摘番茄时蹭破的,布面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番茄汁,像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
煤油灯挂在晾衣绳上,光昏黄,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搭在墙角的柴堆上。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小褂,领口绣着朵简单的兰草,是前几日趁小虎去镇上赶集时偷偷绣的,针脚不算细密,却比最初练手时稳多了。
顶针在指间转了个圈,金属的凉意在皮肤上洇开。她把破口对齐,用细针穿了同色的线,从内侧起针,针脚藏得极深,不细看几乎看不出补过的痕迹。这手艺是跟娘学的,娘说:“补衣跟做人一样,要藏住针脚,才显得体面。”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小虎挑水回来了。扁担“咚”地靠在墙上,他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进来,看见她手里的蓝布衫,耳朵先红了:“我自己能补……”
哑女抬眼看他,睫毛在灯光下投下小扇子似的影,摇了摇头,把针线往他面前递了递,示意他坐下。
他就乖乖坐在对面的石墩上,膝盖快碰到她的竹凳。月光从墙头爬进来,落在他打了补丁的裤脚上,那补丁是去年冬天哑女给补的,用的是她旧棉袄上拆下来的碎花布,如今洗得发浅,却比周围的布面更软和。
“今天卖了个好价钱,”他搓着手,声音有点急,像怕她打断似的,“布庄的掌柜说那水绿色的细布还有,明天……明天我带你去扯?”
哑女的针顿了一下,线在布面上留下个极小的疙瘩。她没抬头,只是把针脚收得更密了些,嗯了一声,尾音轻得像被风吹走的棉絮。
小虎就不再说话,只看着她低头补衣的样子。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照亮她专注的侧脸,鼻尖上沾了点绒毛,像落了片蒲公英的种子。他忽然想起今早娘说的话:“哑女这孩子心细,你以后可得好好待她。”当时他红着脸跑了,现在才觉得,娘说得比谁都对。
风从院外溜进来,掀动她耳边的碎发。她抬手别头发时,手腕上的银镯子滑下来,叮地撞在竹凳上,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小虎的目光跟着镯子晃了晃,忽然说:“那镯子……是去年你说好看,我托人从县城捎的,没敢直接给你,就偷偷放在你窗台上了。”
哑女的针猛地扎在指尖,冒出个小红点。她把手指含在嘴里,抬头看他,眼里盛着点惊讶,还有点别的什么,像被月光泡软的糖。
他更慌了,手在膝盖上蹭来蹭去:“我……我怕你不喜欢……”
她摇了摇头,低头继续缝补,只是针脚明显乱了两针。指尖的血珠滴在蓝布衫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她赶紧用帕子擦掉,却还是留下个浅淡的印子。
“没事,”小虎伸手想碰,又猛地缩回去,“像朵花呢。”
哑女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把最后一针收线,打了个小巧的结,用指甲掐断线头。她把补好的蓝布衫递给他,领口的破口处多了圈极细的线,不仔细看,只当是原本的针脚。
他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像触到了烙铁,飞快地缩回去,把衣服往怀里一抱,站起身就往屋里走:“我、我去烧水!”
脚步声在屋里磕磕绊绊,撞翻了靠墙的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响。
哑女坐在竹凳上,看着他慌里慌张的背影,低头笑了。指尖的血珠还在隐隐发疼,心里却像被刚才那盏煤油灯烘着,暖融融的。她收拾针线时,发现小虎刚才坐过的石墩上,落了片他衣襟上的槐树叶,叶尖还带着点露水的湿意。
夜渐渐深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她把煤油灯往屋里挪了挪,灯光照着竹凳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领口那圈细线上,仿佛还沾着他刚才慌乱的气息。
明天去镇上……她捏着衣角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那朵“红梅”,月光爬上她的发梢,把那朵刚绣好的兰草,映得愈发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