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打落了第一片花瓣,粉白的瓣儿躺在青草丛里,像只倦了的蝶。麦生蹲在竹棚下,指尖捏着那片花瓣,边缘的绒毛已经发蔫,却还留着淡淡的香。他抬头看那朵最早绽放的花,花瓣已落去大半,露出中央小小的青疙瘩——像颗攥紧的绿拳头,是刚坐住的棉桃。
“该摘残花了。”哑女拎着竹篮走来,篮里已经盛着些落瓣,她用竹镊子轻轻夹下枝头的残瓣,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新生的青桃,“张叔说残花不摘,会耗养料,青桃长不大。”她把落瓣倒进篮里,凑到青桃前看,眼里的光比晨露还亮,“你看这桃尖,带点红呢。”
麦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青桃顶端果然泛着点胭脂红,像姑娘羞怯的鼻尖。他忽然想起这朵花刚开时的模样,粉白的瓣、金黄的蕊,如今花谢了,却留下这样个沉甸甸的希望,倒比盛开时更让人踏实。“它倒真能攒劲。”他笑着说,伸手碰了碰青桃,硬邦邦的,带着股倔强的生疼。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刚熬的豆饼水,稠得像浆糊。“给青桃浇点‘催长剂’,”她用小勺舀着往根上浇,“花谢后这三天最关键,养料跟得上,桃才能坐得稳。”她指着另一朵刚谢的花,那里的青桃还没绿豆大,却已看得出圆鼓鼓的轮廓,“你看这桃形多周正,将来准是个‘双仁桃’,一桃能剥出两瓣絮。”
小虎扛着竹竿从田埂那头过来,竹竿上缠着软布,是用来给歪倒的青桃枝固定的。“东头那片有几枝被风吹歪了,”他把竹竿轻轻靠在枝桠旁,“青桃刚坐住,最怕晃,一摇就容易掉。”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野李子,酸得人咧嘴,“吃个酸的醒醒神,等会儿还得给青桃套防虫袋呢。”
麦生咬着李子,酸汁刺激得舌尖发麻,却让他更清醒地看着那些初显的青桃。有的藏在叶底,只露出个绿尖;有的挂在枝桠顶端,被阳光照着,泛着油亮的光。他忽然发现最早坐果的那颗青桃旁,又冒出个小花苞,想来是花潮未退尽,新旧交替着,倒把棉田的希望接得牢牢的。
日头升高时,摘残花的活儿渐渐忙起来。麦生和哑女分工合作,他摘高处的残瓣,她捡低处的落瓣,竹篮很快就满了。哑女把落瓣倒进个大陶缸,里面已经积了半缸,是这几天攒的,“张叔说花瓣能沤成肥,比槐叶肥还养桃”。她从兜里掏出块布,上面绣着刚坐果的青桃,绿线里掺了点红,把那点桃尖的艳绣得活灵活现。
“你看这朵迟开的花,”哑女拉着麦生的手,指向棉田边缘,那里的花还在盛放,粉白的瓣与周围的青桃相映,像幅新旧交织的画,“张叔说这叫‘错时花’,能错开棉桃成熟的日子,收摘时不用太赶。”她用指尖在布上比划,意思是等这朵花谢了,也要把它的青桃绣上去。
麦生把布叠好放进怀里,胸口被暖得发沉。他想起冬前埋下的棉籽、融雪时翻的土地、裂苞时搭的竹棚,原来日子就像这花开花谢,看似寻常,却在每一步里藏着承接的力,把春天的绚烂,变成夏天的实在。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烟叶已经点着了。他蹲在最早坐果的青桃前,看了半晌才说:“好,好得很。”烟袋杆轻轻点着青桃,“这桃坐得稳,蒂部壮,是个能长大的样子。我年轻时候总急着让花坐果,不等花彻底谢就浇浓肥,结果桃是坐住了,却长不大,后来才明白,花谢得从容,桃才能长得扎实。”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草棚下吃干粮。春杏烙的玉米饼里掺了南瓜泥,甜丝丝的,就着腌萝卜条,格外爽口。麦生咬着饼,看着青桃在叶间轻轻晃,忽然觉得这些绿疙瘩里藏着整个夏天的秘密——藏着花谢的静,藏着生长的急,藏着他和哑女一双手的温度,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沉甸甸的盼。
“下午套防虫袋可得仔细,”小虎啃着饼说,“袋口得扎紧,别让钻心虫进去,去年有半亩桃就被这虫蛀了,心疼得张叔直抽烟。”他往麦生身边凑了凑,“我跟李婶要了新做的纱袋,比去年的更透气,不耽误青桃长。”
麦生点头,想起去年防虫袋没套好,眼睁睁看着青桃被虫蛀空的心疼。他看着哑女在给纱袋剪小口,好让枝桠穿进去,剪刀在她手里灵活得像只鸟,剪出的口子大小正好,既套得牢又不勒着枝。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几缕碎发沾着花瓣的粉,像落了层温柔的霞。
午后的阳光带着盛夏的热,麦生帮着小虎给青桃套袋。纱袋是浅灰色的,套在青桃上,像给绿疙瘩穿了件小衣裳。哑女则在旁边给套好的袋系绳,绳结打得松松的,留着让青桃长大的余地,“张叔说袋不能套太紧,得给桃留三分长头”。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个青桃也套好了。麦生站在田埂上回望,只见青桃在纱袋里若隐若现,像无数个藏起来的秘密,等着秋天揭晓。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青桃就会慢慢鼓起来,把纱袋撑得满满的,然后在某个清晨裂开,露出雪白的棉絮,把这花谢青桃初显的期待,酿成满田的欢喜。
晚风带着泥土的腥气掠过田埂,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却带着股踏实的暖。他忽然觉得,这第五百三十五章的日子,就像这花谢后的青桃,藏着最沉静的生长,最实在的希望,只要耐心侍弄,就总有满田的棉桃,在前方等着,把夏天的故事,写成秋天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