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深沉的黑暗压在青石村上空，仿佛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型毛毡，不仅吞噬了星月，也吸走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村民们将门窗钉死，在屋内点燃艾草，向着各自的神龛磕头，祈祷这无名的灾厄早日散去。
恐惧在密闭的屋舍内发酵，变得粘稠而窒息。
唯有楚尘的院落，门扉虚掩，透不出一丝光亮，也听不见半点祷告。
他站在院中，任由那死寂的黑暗包裹着自己。
他与旁人不同，他没有感到恐惧，反而在这片极致的宁静中，捕捉到了一种奇异的律动。
那是一种极低频率的震颤，从地底深处传来，贴着地面蔓延，像无数条无形的蛇，又像万千亡魂在用气音低语。
它们绕过恐慌的人家，却亲昵地缠上他的脚踝。
他想起苏媚烟。
那个女人，生前是村里的异类，死后成了人人避讳的传说。
她曾教他，世间万物皆有言语，星辰有星语，草木有草言，便是这脚下的土地，也有自己的脉搏。
而如今这覆盖一切的黑暗，亦是一种语言。
楚尘转身回到灶房，用瓢舀出早已冷却的灶灰。
这些是烧了三天的柴薪留下的最后痕迹，带着人间烟火最后的余温。
他缓步走回院中，将细腻的灰烬均匀地撒在青石板上，薄薄的一层，像给庭院盖上了一张灰色的纸。
他静静地等待着。
一炷香的功夫，那平整的灰面上，开始有水痕自下而上地沁出，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落泪。
湿痕越来越多，彼此相连，缓慢而坚定地勾勒出一个残缺的符号。
楚尘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苏媚烟惯用的魂灯符，用以安抚迷途的魂魄。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个符号的起笔应在东方，收尾于西南，而眼前的这个，笔画顺序完全颠倒，且首尾两端都断裂开来，像是被人硬生生抹去了。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湿润的灰迹。
一股冰凉的讯息顺着指尖钻入脑海。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求救，苏媚烟从不求救。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课，她在用这笼罩天地的黑暗，教他如何书写另一种文字。
当晚，楚尘吹熄了家中最后一豆油火。
这火苗本就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熄灭它，反倒让屋内与屋外融为一体，再无分别。
他端坐在堂前冰冷的地面上，月光与灯火皆无，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他从腰间摸出一柄削木头用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指尖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粘稠。
他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血，在右掌的掌心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着院中灰烬上那个颠倒残缺的符号。
血迹未干，一阵异响突兀地从院中那口老井里传来。
“唰……唰……唰……”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井壁内部缓缓刮擦，声音不大，却在极致的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刮擦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不多不少，正好九下。
楚尘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记得这个暗号。
七岁那年，他为了追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在后山迷了路，天黑后又怕又冷，躲在一口枯井里哭。
是苏媚烟找到了他，她没有高声呼喊，只是用石块在井口有节奏地敲了九下。
那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讯息。
此刻，声音来自井底，而他在堂前。
他知道，这不是让他过去。
苏媚烟教他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奔赴。
他没有起身，而是俯下身，将那只画着血符的手掌，整个贴在了身下的地砖上。
温热的鲜血顺着掌纹，渗入冰冷的砖石缝隙，像一条条红色的根须，扎向大地深处。
起初并无异样，但片刻之后，以他手掌为中心，整片堂屋的地面上，一道道幽蓝色的脉络凭空浮现。
它们在地砖下蜿蜒穿行，如深埋地底的血管，随着楚尘的心跳，一起一伏地搏动着，发出微弱的光芒。
井底的刮搔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地底传来的震颤与低语变得愈发清晰，仿佛正顺着这些幽蓝的脉络，汇入他的身体。
第三日，天光依旧昏沉如暮。
村里已经有人因为恐惧和饥饿而开始嘶吼哭喊，但声音传不出多远，就被浓稠的黑暗吞没了。
楚尘对此充耳不闻，他带上一支古朴的陶埙，径直走向了村东的乱坟岗。
这里埋葬的都是无名无姓的孤魂，平日里少有人至。
楚尘却常来，苏媚烟曾说，被人遗忘的，才最需要被倾听。
他走到十座他亲手修葺过的坟前，这些坟头都曾在他祭扫时，被他以指尖血悄悄点染过。
他将陶埙凑到唇边，吹出了第一个音。
那音色苍凉悠远，不似哀乐，更像是一种询问。
埙声刚起，异变陡生。
那十座坟茔的封土上，竟同时有清亮的液体缓缓渗出，无色无味，却带着一股草木复苏的气息。
清液在坟前汇聚成十股细流，它们没有四散流淌，而是在干裂的泥地上蜿蜒游走，彼此交汇，最终在楚尘脚下，组成了一行娟秀的小字：“你看不见我，但我一直在看你。”
是苏媚烟的字迹。
楚尘看着那行字，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蹲下身，伸出右手，以食指为笔，在那行清液小字旁边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回写道：“现在我能了。”
他的最后一笔落下，那十股清流仿佛被瞬间煮沸，猛地转为炽热，蒸腾起大片的白色雾气。
雾气并未散去，而是在半空中凝聚，渐渐幻化出一双巨大而虚幻的眼眸。
那眼眸不属于任何人，没有瞳孔，没有神采，却仿佛包含了无数道目光——有孩童的好奇，有老者的沧桑，有妇人的哀怨，有壮年的不甘。
正是楚尘曾经倾听过的，这十座孤坟里所有亡魂的目光所聚。
它们静静地凝视着楚尘，仿佛一种无声的认可与交接。
黄昏时分，楚尘回到家。
他一眼便看到，自家门槛那个用作装饰的稻草拱门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粗陶碗。
碗里盛着半碗黑水，水面平滑如镜，倒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最后的步骤了。
他凝视着那碗黑水，良久，没有丝毫犹豫地端起碗，俯身饮下了一小口。
“轰！”
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灼热的激流从他的喉间炸开，瞬间冲入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他的双眼与脑海。
刹那间，他熟悉的世界被彻底颠覆。
他的五感被剥离、重组、无限放大。
他闭着眼，却清晰地“看”到了屋顶每一片瓦的缝隙间，夜晚的寒气是如何如水流般缓缓渗入；他侧耳倾听，却“听”到了三年前那个雨夜，母亲临终前躺在床上，嘴唇翕动，那句最终未能出口的遗言——“尘儿，快跑”；他的皮肤明明没有接触任何东西，却“触”到了百步之外邻家孩童在梦中踢开被子时，那小小的脚踝瞬间的抖动与微凉。
无数的信息如决堤的洪水涌入他的脑海，纷乱，庞杂，却又无比真实。
他强忍着头颅撕裂般的剧痛，心中却一片清明。
这不是毒，这是苏媚烟留给他最后的馈赠，是她穷尽一生所寻得的，一双能看透表象、洞悉真实的“眼”。
子夜时分，楚尘盘膝而坐，纹丝不动。
他放任那些狂暴的感官信息冲刷着自己的神识，不抵挡，不闪避，只是默默地承受与梳理。
不知过了多久，那如潮水般炸裂的异感终于缓缓退去，融入他的灵魂，成为他的一部分。
他再次睁开眼。
屋外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在他的“视野”里，整个青石村的轮廓清晰无比。
他能“看”到村口歪脖子树上，哪一片枯叶将在下一缕风中坠落；他能“听”到村西王大婶家中，米缸底下那只耗子紧张的心跳；他能“闻”到三里外山涧边，一株夜香花悄然绽放的清芬。
他已不再需要眼睛。
楚尘站起身，摸索到墙边，捡起一根熄灭的炭条。
他在斑驳的土墙上，用力画下了一双紧紧闭合的眼。
而后，在旁边题下四字：
非盲，乃敛。
那一夜，青石村所有在惊恐中沉睡的村民，都做了同一个梦。
他们梦见一盏温暖的魂灯，从村子正中央缓缓沉入地底。
在它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那光芒骤然大盛，照亮了村里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他们梦中一张张素未谋面、却又无比熟悉的脸。
天亮时，黑暗开始消退，但楚尘心中的世界，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闭上眼，将新生的感知沉入脚下的大地。
他能感受到土壤中草根的呼吸，能触摸到深层岩石的冰冷，更能察觉到地下水脉如蛛网般蔓延。
它们安静地流淌着，一如千万年来那样。
然而，在他的感知尽头，那条环绕着村子、本应平缓流淌的地下主水脉深处，他却“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在持续增强的……淤塞的呻吟。
仿佛大地的血脉，正在某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挤压、壅堵，积蓄着一股沉默而暴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