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铜哨与暗号里的长夜
临县的夜来得格外沉,像口灌满了墨的缸,把药铺的灯火压得只剩豆大一点。李明远蹲在药碾子旁,借着微光清点刚从李记药材行取来的零件——是两支“汉阳造”的拆散部件,枪管藏在装山药的麻袋里,枪栓裹在捆黄芪的草绳中,零件上的锈迹被桐油擦得发亮,在暗处泛着冷光。
“师父,这样能行吗?”小石头坐在门槛上,手里摩挲着那只弹壳小鸟,指尖把边缘的毛刺磨得更光滑了。她的胳膊还吊在脖子上,绷带又换了新的,却执意要帮着整理零件,说“多双眼睛总没错”。
李明远把枪管插进枪托,“咔哒”一声扣合,动作比上次熟练了许多:“老李说这枪是从鬼子手里缴获的,打三发就得歇口气,不然会炸膛。”他往枪膛里塞了颗子弹,空拉枪栓试了试,“但总比手里的短枪强,至少能打远些。”
药铺门板突然被“笃笃”敲响,节奏古怪——两轻一重,间隔很长,不像是游击队的暗号。王掌柜正往灶里添柴,听见声响猛地停了手,烟袋锅子悬在半空:“这个点,会是谁?”
李明远把组装好的步枪往药柜后推了推,对小石头使了个眼色。她立刻钻进柜台下的夹层,手里还攥着那枚铜哨——约定好的,一旦有异状就吹三声长音,让附近的眼线警觉。
“谁啊?”李明远拉开门板,门外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汉,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个破布包,脸上的皱纹里全是泥灰,看着像个逃难的。
“先生……能给口热水吗?”老汉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药铺里的药柜,“老婆子快不行了,渴得厉害……”
李明远注意到他拎着的布包一角露出点白色,像是纱布,指尖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渍——是血。他侧身让老汉进来,往灶房喊:“王掌柜,倒碗热水。”
老汉走进来,目光飞快地扫过药柜上的《本草纲目》,在第37页的位置顿了顿,又看向墙角的药篓——里面装着小石头从芦苇荡捡来的芦根,还没来得及处理。
“多谢先生。”老汉接过王掌柜递来的水碗,却没喝,反而往碗底倒了点什么,原本清澈的水瞬间泛起淡淡的蓝。他把碗往李明远面前推了推:“先生是好人,这点‘心意’,给孩子补补身子。”
碗底的蓝色渐渐凝成个模糊的图案——是只展翅的鸟,和小石头的弹壳小鸟有几分像。李明远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地下党新启用的暗号:“有紧急情报,需单独交接”。
“老丈客气了。”他接过碗,指尖在碗沿敲了三下,又轻转两圈——“里面说话”。
老汉点点头,跟着李明远往里屋走。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伪军的呵斥:“都给我站住!查夜!”
王掌柜赶紧迎出去,脸上堆着笑:“官爷辛苦,这深更半夜的还在巡查?”
“少废话!”一个伪军踹了药篓一脚,芦根滚了一地,“刚才看见个老东西进你这儿了?皇军在抓个逃犯,说是往这边跑了!”
里屋的李明远和老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老汉突然往墙角缩了缩,掀起破布包——里面哪是什么行李,竟是颗缠满引线的手榴弹,拉环已经被他攥在手里。
“别冲动。”李明远按住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还没起疑。”他指了指药柜后的夹层,“你先躲进去,我去应付。”
老汉刚钻进夹层,门板就被粗暴地推开,三个伪军端着枪闯进来,为首的正是白天在芦苇荡巡逻的那个歪帽子。“搜!给我仔细搜!”他的目光扫过里屋,落在墙角的破布包上,“这是什么?”
“是位老丈落下的,说是……”李明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歪帽子打断。
“打开看看!”伪军上前一脚踢开布包,手榴弹滚了出来,引线在地上拖出道印。
所有人都僵住了,连伪军都吓得后退了两步。李明远的手心全是汗,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现在扑过去按住手榴弹还来得及,可外面还有巡逻队,硬拼就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灶房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是王掌柜故意打翻了水缸,水“哗哗”地流出来,漫了一地。“哎哟!”王掌柜的喊声里带着惊慌,“手滑了!官爷莫怪!”
歪帽子被这动静吸引,骂骂咧咧地往灶房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趁着这空档,李明远飞快地捡起手榴弹,拧掉拉环扔进灶膛——“滋啦”一声,引线在水里灭了。
伪军在药铺里翻了半天,没找到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李明远关上门,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里屋的老汉也从夹层里钻出来,手里攥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本子:“这是山本新的‘清剿名单’,上面有咱们二十七个地下党的名字,后天一早就要动手抓人。”
本子的纸页粗糙,上面的字迹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急迫。李明远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同德药铺 王某某”几个字时,心猛地一沉——王掌柜的名字也在上面。
“怎么弄到的?”他抬头问老汉,发现对方的袖口在流血,想必是刚才藏手榴弹时被引线划破的。
“我是宪兵队后厨的杂役。”老汉撕下衣角包扎伤口,声音依旧嘶哑,“昨天听见山本跟副官说的,趁夜里送饭偷偷抄下来的。这名单还有一份在山本的保险柜里,得想办法弄出来一起销毁,不然他们还会按备份抓人。”
小石头不知何时从夹层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攥着铜哨:“我知道保险柜的位置!上次去宪兵队送药,看见山本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保险柜就放在书架后面!”
李明远看着她胳膊上渗血的绷带,眉头皱了起来:“你不能去,太危险。”
“我去最合适。”小石头把弹壳小鸟塞进怀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是个孩子,他们不会太防备。再说,我认得路,从后墙的排水管能爬到二楼窗台。”
老汉突然开口:“我可以配合你。明晚我值夜班,负责给山本送宵夜,能把你带进去。”他从怀里掏出片晒干的槐树叶,“这是通行证,交给门口的哨兵,说是‘给将军送安神茶的’。”
李明远看着他们,突然想起张大夫说过的“药有君臣佐使,打仗也一样,得有人冲锋,有人掩护”。他把那支组装好的“汉阳造”递给老汉:“这个你拿着,防身用。记住,打三发就得停。”又从药柜里拿出瓶碘酒和纱布,“把伤口处理好,别感染了。”
老汉接过枪,眼里的光更亮了:“先生放心,我以前是猎户,打枪准得很。”
送走老汉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王掌柜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满脸的皱纹:“林先生,我这把老骨头了,要是真被抓了,啥也不会说的。”
“别说傻话。”李明远往灶里添了把柴,“咱们不会给他们抓你的机会。”他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药铺的灯火在晨光里渐渐淡了下去,“等天亮,咱们就开始准备,今晚必须把名单拿出来。”
小石头坐在门槛上,手里的铜哨被体温焐得发烫。她看着天边的光一点点亮起来,突然觉得,这长夜再黑,也总会有破晓的时候。就像她胳膊上的伤,虽然疼,却在一点点好起来,结疤,然后长出新的肉,比以前更结实。
灶上的芦根汤“咕嘟”作响,甜丝丝的味道漫了满铺。李明远把那本《本草纲目》合上,第37页的“当归”在晨光里若隐若现。他知道,今晚的临县,又将是一场硬仗,但只要铜哨还在,暗号还在,他们就有底气,把这长夜熬成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