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的话语悬停在空中,像颗卡壳的哑弹。
沉默立刻弥漫开来,尴尬浓度有那种医生问小学生“抽烟喝酒吗”时的荒诞静默。
老奶奶不停的搓着手背,皮肤摩擦的沙沙声,像只嗷嗷待哺的蚊子。眼里的光却是饿兽般的灼亮,刺得人发疼。这荒谬的认真劲儿,几乎要让人相信,她是真心实意要给儿子在公园长椅上捡个媳妇回去。
解释一下就行了,事情不会严重到哪去,而且魏语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不可能真嫁到别人家。理性上我明白,这事荒谬得掀不起半点风浪。
于是我毫不担心,可心里那点不爽利,却像衬衫领口钻进的碎发,细细密密地扎着。
对于一个刚刚陷入爱河的少年,领地意识敏感得像炸毛的幼猫。即便是句荒唐话,“婚嫁”二字从别人嘴里吐出来,也像被贸然踩了尾巴尖——无关痛痒,但总归是不痛快。
就像有人擅自碰了自己新买的收藏卡片,指纹都没留下,可心里就是硌了粒看不见的沙。
魏语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动,吝啬于任何言语或肢体语言的解释。她只是那样望过来,目光平静,却仿佛无声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波纹荡开,带着某种加密的暗号,径直传递到我这里。
这种情况,你自己解释清楚不就行了,她问的是你啊!
喉结艰难地滑动一下,片刻踌躇,我试着说服自己,一个老奶奶而已,没什么好害怕的。若是动漫里的男主角,早就在出口的那一刹那就护在姑娘身前,先礼后兵,对方听不进去就采取物理解释。
我也并非做不到。胸膛里那颗心,擂鼓般敲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名为羞赧的藤蔓,缠绕得密不透风。
在魏语之前,我没谈过任何正式的恋爱。挺起胸膛大胆宣告关系这种事,还是太具有挑战了。只是简单的张开口,我都感觉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之下,观众隐秘在黑暗里,哪怕我面前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奶奶。
紧张如同火燎,持续熏烤我每一寸皮肤,我后背冒汗。
魏语偷偷掐了把我腰间汗水黏湿的皮肉,我才勇敢的下定决心,我要说出那句对我来说非常霸气的宣言。
“您家儿子多大了,什么学历,现在干什么工作?”
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空气凝固了。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诞感当头浇下。
这说的什么!这是女方家长才会问的问题!我是她男朋友,不是她爸!
老奶奶脸上并未掀起波澜,可能是习惯了,左手包裹住右手,一个近乎谦卑的、迎合的笑容随之绽开:“我儿子快三十了,学历……”
“停!”魏语伸出尔康手打断老奶奶。
正当我以为她因为我那愚蠢至极的迷惑行为而头疼,然后准备好好解释清楚再把我臭骂一顿的时候,她却只是微微侧过头。
相亲角的纸张晃动,风从纵横交错整齐的空隙扫进来,掠过树叶稀疏的声音,卷动碎屑的光点游动,从一块地砖跳跃到她凉鞋包裹的裸露脚背。
布谷鸟发出戏剧的鸣叫,光影交错瞬间,我又捕捉到了,那股怨怨的鄙视从她瞳孔里流出来,击中我。然后,极其轻微地,一声气流从她鼻息间逸出,带着叹息的味道。
“我对我丈夫的要求很高的,”魏语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短剑,“别的先不谈,一定要有责任心。”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盯着我的眼睛。
老奶奶没反应过来,思维还停留在给儿子找媳妇的急切中,连忙回复:“哎呀,这个你放心!我儿子肯定有责任心!绝对的!这个我可以打包票。”
之前的怯弱、焦急瞬时被这风晒的干瘪,抽离,变得轻飘飘、空落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寂静,像孢子,悄然在我心脏最柔软的内壁扎下了根。感觉到细微的根系,以一种近乎植物的耐心,向更深处延伸。纤细的毛尖清晰地描绘出某种无法抑制的摇晃。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直至我目力的羽毛触到她眼中的颤抖,我才明白。
其实这段关系,不安的不只是我。
“大妈,还请你到别处找儿媳吧。“我微笑着说,”这为姑娘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老奶奶不假思索的问道。
这老奶奶有够蠢的……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是……是、是……我们是恋人。“
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心脏跳的好快。虽然有些结巴,但我还是说出来了。谁能想到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公布恋情,竟是在这种场合。
不过我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魏语猛地别开脸,玉手像是苞谷的叶子贴在脸上,耳垂泛起珊瑚色。
老奶奶恍然大悟的瞪大眼睛,下巴张的仿佛要掉下来。反应过来后,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们早说啊。既然小姑娘心有所属,我就不打扰了,祝你们甜甜蜜蜜,长长久久!“
说完,老奶奶挥挥手,离开了。没有走远,老奶奶又跑到下一块女性征婚栏目搜寻。
魏语背对着我,手依旧严严实实地覆盖在脸上,指缝间透不出一丝表情。耳根到脖颈如同溶化了一整个晚霞。
我额角有点冒汗,“你……没事吧。”
“我有啥事,你说那话很正常,你不说才不正常。”魏语猛地放下手,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
那层汹涌的赤潮急速退却,敏感的耳尖残留淡淡的淡红,她用力搓了搓脸,方才镇定的转过身来。表情一如既往的任性、不羁。
“是啊……”我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
“真是什么奇葩都有哈,找我相亲的都有。“魏语轻微撇脸,目光集中地砖缝。
“是啊……”我无话可说的时候习惯重复,然而这显得我太呆滞了,继而补充道:“毕竟你长的那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