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之内,与甲板上的血腥和喧嚣恍若两个世界。
一盏油灯,光晕昏黄,将舱壁上悬挂的地图映照得明暗不定。
沈潇悠然地坐在主位上。
他手中捧着一杯温茶,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那份运筹帷幄的平静。
在他身侧,年仅十二岁的诸葛亮垂手而立,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洞悉人心的眸子,在默默地观察着即将上演的一切。
“吱呀——”
沉重的舱门被推开,潘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他亲自押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正是周泰和蒋钦。
两人身上的兵器早已被卸下,粗大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蒋钦面如死灰。
他一踏入这压抑的船舱,看见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的书生,双腿便抑制不住地发软。
若不是潘璋在后面像提小鸡一样提着他的后领,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他的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与悔恨,根本不敢与沈潇对视。
周泰则截然不同。
他身上血迹斑斑,臂膀上的箭伤只是用布条草草包扎,暗红的血水依旧在缓慢地往外渗,浸透了衣衫。
可他站得笔直。
一双因失血和鏖战而赤红的虎目,穿过昏黄的灯光,死死地看着在主位上的书生身上,充满不屈、审视,以及无法掩饰的困惑。
沈潇缓缓放下茶杯。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了蒋钦身上,语气平淡,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
“蒋钦,你可知,与袁术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
蒋钦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潇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声音冷冽地继续道:“袁术此人,色厉内荏,野心大而无识人之明。”
“他今日许你校尉之职,不过是看中了你手下的船队,把你当成他染指大江的一条走狗。”
“待他水师建成,你猜,他会如何处置你这条……不那么听话的江上鬣狗?”
沈潇的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届时,你,和你手下那些为你卖命的弟兄,就是他用来祭旗的最好祭品。”
一番话,字字诛心!
蒋钦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一片死灰。
这些道理他何尝没有想过?只是被袁术画出的那张大饼蒙蔽了双眼,选择了自欺欺人。
此刻被沈潇用最血淋淋的方式揭开,他才发现自己的选择是何等的可笑与愚蠢。
沈潇不再理会这个已经神魂皆丧的人,将目光转向了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硬汉。
他的语气,变得温和,带上发自肺腑的欣赏。
“周泰,周幼平?”
周泰下巴猛地一扬,脖颈的青筋暴起,中气十足。
“是我!”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沈潇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抚掌赞叹,声音陡然拔高,“好一个周幼平!”
“袁术许以高官厚禄,你不屑一顾,宁可与自家兄弟在江上搏命,也不愿与那冢中枯骨为伍!此为,义!”
“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围攻,明知是死路,却依旧死战不退,只为给身后的兄弟们杀出一条血路!此为,勇!”
沈潇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有此义勇,你周幼平,是条顶天立地的真汉子!”
周泰愣住。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对方会如何羞辱他,折磨他,逼迫他,却唯独没想过,此人开口第一句,竟是这样毫不掩饰的赞赏。
一瞬间,便击中了他内心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
沈潇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他的目光扫过周泰,也仿佛扫过了舱外那些惶恐不安的降卒。
他问了一个问题。
“这乱世,人命如草芥。你们在江上劫掠,今日不知明日事,拿命去换钱粮,为的是什么?”
不等周泰回答,沈潇便自己说了下去,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洞穿世事的悲悯。
“无非,是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
“为了让家里的妻儿老小能活下去!”
“为了让那些愿意跟着你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兄弟,能有个盼头!”
沈潇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周泰的心坎上。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沈潇看着他的反应,声音愈发沉重:“可这条路,走得通吗?”
“今日你们能赢,明日呢?后日呢?”
“你们能躲过官军,能躲过袁术,又能躲过这大江之上,层出不穷,比你们更狠更饿的同行吗?”
“你们的命,你们兄弟的命,就真的这么不值钱,只能像江上的浮萍一样,随时准备被一个浪头打翻,尸骨无存?”
周泰沉默了。
是啊,这条路,走不通。
他比谁都清楚,这条路的尽头,只有死亡。
可他没得选!
就在周泰内心防线即将崩溃的刹那,沈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与希望。
“现在,我给你们另一条路!”
“一条活路!一条阳关大道!”
沈潇伸出一根手指,掷地有声。
“我主,乃大汉皇叔,刘备,刘玄德公!在我主治下,行‘耕者有其田’之策!只要你们肯放下刀,拿起锄头,每一个人,都能分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田地!你们的妻儿老小,再也不必为人奴仆,担惊受怕!”
分田地!!
这三个字,在周泰和蒋钦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们这些在刀口舔血的汉子,祖祖辈辈,哪一个不是因为没了安身立命的土地,才被这该死的世道逼上绝路的?!
周泰的呼吸,瞬间粗重如牛!
沈潇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若还想博个封妻荫子的前程,军中论功行赏,法度严明!今日你麾下兄弟为你不惜性命,他日,他们也能堂堂正正地为自己,为妻儿,去挣一个光宗耀祖的未来!凭军功封侯,将不再是那些世家大族的专利!”
如果说分田地是给了他活下去的根,那这句话,就是给了他站起来的脊梁!
周泰看向沈潇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彻底变成了震撼。
沈潇的目光,越过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我主,还有一个心愿……”
“那便是,‘开万民之智’!”
“要让这天下的孩子,无论贫富贵贱,都有书可读,有理可明!让你们的后代,不必再像你们一样,除了拿命去拼,别无出路!”
“让他们,可以用笔,用知识,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大地上!”
“活出一个人样!”
船舱内,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无论是铁骨铮铮的周泰,还是早已魂不附体的蒋钦,甚至是门口守卫的潘璋,都被沈潇描绘出的这幅宏伟蓝图,彻底震撼了。
分田地,是让他们活下去。
给军功,是让他们有尊严。
而开民智……这是要从根子上,彻底改变这个该死的世道!
这是何等的气魄!
这是何等的胸襟!
周泰那双赤红的虎目,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了。
他想起了那些追随自己,却惨死在江上的兄弟;想起了他们临死前,那一张张不甘又绝望的脸;想起了自己家中那个尚在襁褓之中,不知未来命运的孩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
找到了那条苦寻不得,却又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出路。
“扑通!!”
铁塔般的汉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双膝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额头,重重地磕在甲板上。
“周泰,周幼平……”
他的声音哽咽,却带着重生般的决然。
“愿为主公,效死!”
这一拜,拜的不是沈潇,而是那个远在长安的刘备!
拜的,是那份足以照亮整个乱世的希望!
蒋钦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羞愧之色更浓。他挣扎着,也跟着跪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钦……钦有眼无珠,险些误入歧途!愿降!愿为玄德公戴罪立功!”
舱外,近千名水匪降卒被集中看管着,惶惶不可终日。
当鲁肃将沈潇在船舱里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他们时,整个降卒群,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哭嚎!
“分田地!老天爷啊!俺们也能有自己的地了!”
“俺的娃也能读书了?俺的娃也能当官了?不是做梦吧!”
“呜呜呜……俺死了的爹娘啊……你们听到了吗!”
无数条在江上漂泊半生,杀人都不眨眼的汉子,此刻却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他们纷纷丢下手中的一切,朝着大船的方向,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愿为主公效死”,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响彻江面,经久不息。
沈潇走出船舱,站在船头,看着眼前这群情激昂的一幕,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诸葛亮。
少年军师的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里,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仿佛有星辰在其中诞生。
“先生,”诸葛亮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动,“亮,今日方知,何为‘王道’。”
沈潇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一种欣慰,也是一种传承。
“孔明,这,才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