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南头的老药铺关了四十多年,门楣上的“百草堂”匾额早就被虫蛀得只剩个“草”字,可近来每到子夜,铺子里就传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有人在推药碾子,药香混着股铁锈味飘出来,闻着让人头重脚轻。
最先听见的是打更的老周,他说有天夜里敲梆子经过,看见药铺的窗纸上晃着个佝偻的影子,正围着药碾子打转,手里的药杵“咚咚”撞着碾槽,火星子透过窗纸溅出来,像烧红的针尖。“我喊了声‘谁在里面’,”老周攥着梆子的手发颤,“影子突然停了,碾子的声响也断了,等我凑过去看,窗台上多了包没扎紧的草药,里面混着片干枯的指甲,黄得像老药渣。”
我带着药锄过去时,日头刚偏西。药铺的木门挂着把锈铁锁,锁孔里缠着圈晒干的艾草,叶片上的纹路清晰得像刻上去的。推了推门板,竟“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股浓烈的药味涌出来,呛得人直咳嗽——是当归混着黄连的苦,还掺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血泡过的药渣。
铺子里的柜台积着厚厚的灰,柜台后的药柜倒了大半,抽屉散落在地上,里面的药袋大多烂成了纸泥,只有最上层的“当归”抽屉关得严实,铜环上拴着根红绳,绳尾系着枚银质的药匙,匙柄刻着个“秦”字,边缘磨得发亮,显然常被人攥着。
“这药铺是秦郎中开的,”住在隔壁的陈婆婆拄着竹杖进来,杖头在地上敲出“笃笃”声,“他是个倔老头,当年瘟疫横行,别人都跑了,就他守着药铺,说‘医者能弃病,不能弃人’。后来药熬完了,他就把自己的血混着草药给病人喝,最后倒在药碾子旁,手里还攥着这把银匙,说‘再碾三遍,药效就够了’。”
陈婆婆往铺子深处指了指:“那就是他的药碾子,青石雕的,槽里的药渣四十多年没清过,据说当年他就是用这碾子,把最后一副救命药碾成了粉。”
药碾子果然立在铺子中央,碾轮上的纹路里嵌着些黑褐色的渣,像没碾透的药末。我伸手摸了摸碾槽,指尖触到些硬粒——不是药渣,是细碎的骨渣,白得刺眼,混在药泥里。陈婆婆突然叹了口气:“他死那天,我去送过米,看见他趴在碾子上,后背插着把剪刀,是那些没救活的病人家属扎的,说他故意留着好药不给……”
正说着,药碾子突然“咕噜”转了半圈,碾轮压过地上的药袋,挤出些暗红的汁液,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溪边的艾草突然直挺挺地立起来,叶片朝着药碾子的方向卷曲,像被无形的手捋过。
“他在碾药!”陈婆婆的声音发颤,“你看那碾槽里的渣,在动!”
果然,槽里的黑褐色药渣正慢慢聚拢,被碾轮压过之后,竟渗出些金黄的液珠,闻着有股淡淡的蜜香——是秦郎中当年常用的蜂蜜,他说“良药苦口,掺点蜜能让娃们肯喝”。液珠滴在地上的药袋上,烂成纸泥的袋子突然鼓起来,露出里面的药草,是些晒干的金银花,花瓣上还沾着点暗红的渍痕,像血溅过的。
“这是他最后碾的药,”陈婆婆抹着眼泪,“那年瘟疫,金银花是救命的主药,他把自己后院种的全采光了,还说‘等来年花开,就教我孙女认药草’。”她指着柜台后的小床,“他孙女就睡在那儿,那年才七岁,跟着他在药铺里熬药、晒草,说长大了要当‘小郎中’,结果也染了瘟疫,没挺过去,临死前还攥着片金银花,说‘爷爷,花谢了’。”
日头落尽时,药碾子突然“咚咚”响起来,药杵自己在碾槽里捣着,节奏越来越快,药渣被碾成了细粉,顺着槽沿往下掉,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坟包形状。我突然注意到,坟包前的药粉里,嵌着个小小的银锁,锁身上刻着“平安”二字,锁孔里插着根干枯的金银花藤,藤上还缠着半块衣角,蓝布的,上面绣着朵没开的花——是秦郎中孙女的衣角,陈婆婆说过,那孩子总爱穿蓝布衫,衣角绣着花,说“花开了,病就好了”。
夜里守在药铺时,刚到子夜,药碾子的声响突然变了调,像有人在哭。借着火光一看,碾槽里的药粉正慢慢浮出个模糊的影子,佝偻着背,手里攥着银匙,一勺勺往碾子里添药,每添一勺就咳嗽一声,声音哑得像破锣。影子的后背插着把剪刀,却像不觉疼,只是反复念叨:“再碾三遍……就够了……”
“他是想救那孩子。”陈婆婆突然哭出声,“当年他孙女断气时,他抱着孩子在碾子旁碾了一夜药,说‘爷爷再给你碾副好药,你醒醒’……”
话音刚落,药碾子“哐当”一声翻倒,碾轮滚到柜台下,露出底下的秘密——是具小小的骸骨,蜷缩着,指骨紧紧攥着,掌心里嵌着片金银花花瓣,花瓣虽干硬,却没褪色。骸骨旁压着本药书,书页上用血写着个方子:“金银花三钱,当归五钱,医者血半碗,煎服,可救孩童。”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的。
药碾子翻倒的瞬间,铺子里突然飘满了金银花的香气,盖过了黄连的苦。那个佝偻的影子慢慢直起身,后背的剪刀消失了,他弯腰抱起那具小骸骨,一步步往药铺外走,影子越走越淡,最后消失在月光里,像被风卷走的药粉。
第二天,药铺的门自己关上了,再推时纹丝不动。陈婆婆说,她看见药铺的窗台上,放着朵新鲜的金银花,花瓣上沾着露水,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
后来有人想拆了药铺盖新房,刚动土就挖出个青石雕的药碾子,碾槽里的药渣已经成了沃土,里面长出株金银花藤,藤上开着朵花,花心嵌着枚小小的银锁,锁孔里插着根银匙,匙柄的“秦”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离开镇子那天,特意去药铺外站了站,门楣上的“草”字不知何时被人补全了,“百草堂”三个字虽然新,却透着股旧药香。风穿过门缝,带着金银花的甜,像有人在里面碾药,“咕噜、咕噜”的,混着句低低的念叨:“花开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