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二十年,君笙的身影终于踏入了灵渊洲灵界,不同于人间的喧嚣或仙界的清冷,灵界弥漫着一种灰蒙蒙的、带着淡淡灵力波动的气息。
风都城作为灵界与幽冥的交界大城,建筑多以深灰、墨黑的巨石垒成,街道宽阔却行人稀疏,空中飘荡着点点幽绿的鬼火,照亮着刻满古老符文的墙壁,显得既古老又阴森。
刚入城不久,一股阴冷的气息便锁定了他们。
一个身影如同烟雾般凝聚在街角。
来者正是镇守此地的鬼王青荣。
他身形颀长,穿着一身绣着暗红曼陀罗的墨色锦袍,面容苍白近乎透明,五官却异常俊美精致,带着一种非人的妖异感。
狭长的桃花眼流转间,似笑非笑,像极了从古画中走出的风流艳鬼。
青荣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声音却带着一丝缥缈的凉意:“不知神君大驾光临风都城,有失远迎。
冥王已感知神君气息,特命小臣前来相请。”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后空间无声裂开一道通往幽冥的漆黑门户。
君笙面无表情,只淡淡吐出两字:“带路。”
幽冥界,死气沉沉。
冥王殿坐落在一片翻滚的黑色忘川河之上,由森白的巨大骸骨构筑而成,殿内幽蓝的魂灯摇曳,更添诡秘。
冥王相宜斜倚在由整块幽冥寒玉雕琢的王座上。
他一身华丽繁复的暗紫色王袍,领口微敞,露出一截冷白的锁骨。
容貌极盛,眉眼如画,唇色却是一种近乎妖异的深红,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邪气十足的笑意。
他懒洋洋地支着下颌,看向君笙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与探究。
“稀客啊,神君大人。” 相宜的声音如同上好的冷玉相击,悦耳却透着寒意:“不知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死气沉沉的地界来了?莫非是仙宫待腻了,想来体验下幽冥风光?” 他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戏谑。
君笙没理会他的调侃,开门见山,声音冷硬:“找人。”
“哦?” 相宜挑眉,来了兴致:“能让神君亲临幽冥寻找的…莫非是哪位仙友不幸陨落,魂魄入了我这轮回盘?
说说看,姓甚名谁?本王帮你查查。” 他手指轻敲王座扶手,姿态慵懒。
“顾陌尘。” 君笙盯着他,一字一顿。
“顾陌尘…” 相宜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邪光一闪,随即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啧啧,这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字。
神君确定…他的魂魄会在我这里?” 他笑得意味深长。
“查。” 君笙只回了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相宜耸耸肩,倒也没再多问。
他抬手,掌心浮现一本笼罩在浓郁死气中的厚重典籍——生死簿的投影。
他闭目凝神,指尖幽光闪烁,快速翻阅。殿内死寂,只有无形的魂力在无声涌动。
良久,相宜睁开眼,眼中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遗憾:“神君,真不巧。
我这幽冥界,上至千年老鬼,下至新死幽魂,生死簿上翻了个底朝天…没有顾陌尘这号人物。”
他摊开手:“看来,你要找的人,要么还活着,要么…连魂魄都没留下,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了。”
君笙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冷,殿内的魂灯都猛地暗了一瞬。
他死死盯着相宜,似乎在判断话语的真假。相宜坦然回视,嘴角那抹邪笑依旧。
最终,君笙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青荣连忙跟上引路,重新打开通往风都城的通道。
离开幽冥界,君笙脚步不停,径直穿过风都城灰暗的街道。
过了风都城,便是天巫国的地界。
天巫城的景象截然不同。
这里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是色彩艳丽、挂着奇异兽骨和巫符的店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药草、香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蛊虫腥气。
行人穿着带有繁复图腾的服饰,大多肤色偏深,眼神带着灵界特有的锐利与野性。
叫卖声、占卜声、某种奇异乐器的演奏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异域的生命力,与幽冥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三人随意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
次日,君笙独自一人,径直走向天巫城的核心天巫国王宫。
王宫依山而建,气势恢宏。
主体建筑由一种暗红色的巨大岩石砌成,造型粗犷而神秘,雕刻着巨大的、形态狰狞的图腾有蛇、蝎、蜈蚣等,透着一股原始而邪气森森的威严。
宫墙极高,顶端隐约可见尖锐的黑曜石矛刺。
一条宽阔的、由黑石铺就的阶梯直通巨大的宫门,宫门两侧矗立着两尊手持巨斧、面目模糊的石像守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君笙刚踏上阶梯,两名身穿黑甲、脸上涂着油彩的守卫便交叉巨斧,拦住了去路,眼神警惕而冰冷。
“王宫禁地,闲人止步!” 守卫声音粗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君笙神色不动,声音平淡:“找人。”
守卫上下打量着他,见他气度不凡,但穿着并非本国服饰,冷声道:“找谁?王宫重地,岂是你说进就进?
找人不用进王宫。”
君笙:“感觉要找的那个人就在里面,看你门口张贴了那么多告示,是有什么人生病了吗?”
君笙皱眉,正欲开口,另一个守卫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是王后正在为太子殿下遴选贴身药师,广招能人异士。
你若真有本事,明日辰时,宫门外报名应试便是。
现在,速速离开,别挡道。” 语气带着驱赶的意味。
君笙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那扇紧闭的、刻满狰狞图腾的巨大宫门。
二十年了,从仙界到人间,从幽冥到灵界,踏遍千山万水,寻遍万千城池,依旧杳无音信。
幽冥界查无此人,眼前这扇邪气的宫门后,又是否会有那一线微光?
他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二十年光阴沉淀下的疲惫与一丝近乎麻木的执拗。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下那百级黑石阶,身影融入天巫城喧嚣而诡谲的人流之中。
巫女客栈里,人声鼎沸,混杂着药草气、酒气和灵界特有的潮湿土腥味。
君笙独自坐在最僻静的角落,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喧闹自动避开他三尺。
他垂着眼,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粝的木桌,耳朵却捕捉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声浪,如同在浑浊的河流中淘洗一粒金沙。
不远处,一个独眼男人灌了口浊酒,粗声开口:“喂,听说了没?王后又张榜了,给咱们那位宝贝太子殿下找药师呢!
哥几个有门道的,不去试试?”
他旁边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子立刻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试个鬼!你忘了前几个的下场?治不好,咔嚓——”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脸后怕:
“脑袋搬家,魂魄都给你掐了!”
邻桌一个穿着火红纱裙的女子闻言,放下手中的骨笛,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惋惜:
“唉,说起来真是可惜了。
陌尘殿下那张脸,啧啧,我远远瞧见过一回,比咱们灵界的月光还晃眼。
怎么就摊上这该死的寒疾呢?”她托着腮,眼神迷离。
斜对角,一个青衣女子独自小酌。
她容貌清冷,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接近的疏离,闻言冷冷插话:“国师之孙,不是日日殷勤地往东宫送丹药?
听说连他祖父压箱底的占卜术都得了殿下指点,结果呢?还不是一样。”她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一个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折扇:“这位殿下可不简单。
我族老说,他出生那晚,整个天巫城的天都黑透了,一丝光都没有。
直到月亮升起,他才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月亮,亮得邪门。”他扇子一收,敲了敲手心。
红衣女子立刻接话,满是心疼:“对对对。后来还听说,殿下那眼睛…是除妖的时候伤的?哎哟,心疼死个人了。
那么好看的一双眼…”
“错了。”青衣女子是天巫城主的小女儿墨雪。
她冷声打断,像冰珠砸在玉盘上:“不是除妖伤的。
他生下来,就看不见。”她端起酒杯,神色淡漠。
角落的君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殿下…天生眼盲…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嘈杂的人影,精准地落在墨雪清冷的侧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喧闹:“请问这位殿下,叫什么名字?”
墨雪转过头,视线与君笙在空中碰撞。
她似乎有些意外这角落里的生客会发问,但还是答道:“殿下的名字可不是能乱说的,不过我可以悄悄告诉你。
他叫萧陌尘。排行第三,前头两个哥哥,是良贵妃所出。”
她顿了顿,反问:“阁下是谁?打听这个作甚?”
君笙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盯着她,敏锐地捕捉到她提及顾陌尘时眼底那抹极淡的、并非全然厌恶的情绪,更像是一种复杂的不甘。
他问:“你似乎…不太喜欢这位殿下?”
墨雪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只是看不惯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墨池雨,天天像只围着蜜罐的蜜蜂,往东宫跑,恨不得把城主府都搬去献殷勤罢了。”
她语气里带着对自家兄长的鄙夷。
陌尘!墨池雨!
这两个名字,像两道惊雷,狠狠劈在君笙混沌了十年的心湖上。
轰——!心脏猛地一缩,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那个他踏遍三界、苦寻二十年、甚至以为早已魂飞魄散的人…那个他算计着让他眼盲坠入红尘的人…竟然就在这里。
就在这天巫城,成了什么太子殿下?还被一个叫墨池雨的男人围着献殷勤?
“墨池雨。”君笙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好呀,墨池雨,死了一次还敢与陌尘关系很好?”
每一个字都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冰冷杀意。
墨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慑了一下,蹙眉看了君笙一眼,才道:“谁知道呢?反正殿下似乎…也不讨厌他。”
她语气平淡,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君笙心窝。
不讨厌?他不是该纠缠死狐狸吗?难道因为我使用回溯,改变了很多事情。
周围的议论声并未停歇,此刻却像尖锐的背景音,不断冲击着君笙紧绷的神经:
“嘿,说起陌尘殿下,那可是真厉害。
十岁那年,城外三千黑风妖作乱,他一个人,赤手空拳,硬是把那些妖物杀得片甲不留!那场面,啧啧…”
独眼男人拍着桌子,满脸敬畏。
“这算什么?”摇扇公子接口:“国师大人够厉害吧?占卜之术冠绝灵界!
可你们知道吗?有次占卜天灾,关键处卡壳了,还是殿下路过,轻飘飘指点了一句,才豁然开朗。
连带着他孙儿,现在炼丹布阵,都巴巴地跑去请教殿下。”语气充满惊叹与八卦。
“是啊是啊,”红衣女子捧着脸,满眼星星:“殿下虽然看不见,可本事是真大。
人又那么好看…就是城主家那位大公子,墨池雨,整天黏在殿下身边,看着真碍眼…”毫不掩饰对墨池雨的嫌弃。
“哎,可惜从前风光无限的殿下,如今突然转性,修为也大不如从前。”有人叹息道。
十岁杀妖三千…指点国师占卜…指导炼丹布阵…还有那个墨池雨。
君笙放在桌下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毕露。
他死死盯着客栈中央虚空的一点,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墙壁,直抵那东宫深处。
那个他以为跌落尘埃、孱弱无助的顾陌尘,竟在这异国他乡,顶着天生眼盲的缺陷,活成了如此耀眼的存在?
天赋异禀,受人敬畏,甚至…还有人殷勤相伴?
一股强烈的、近乎毁灭的占有欲在君笙胸腔里疯狂燃烧。
墨池雨?不行!绝对不行!
他猛地站起身,木椅腿在粗糙的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全客栈的目光。
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贴身药师?
很好。
他要去当这个“贴身药师”!
他要亲自“贴身”看着他的陌尘。
谁敢靠近,尤其是那个墨池雨…君笙眼底寒光一闪。
他丢下几块灵石在桌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客栈,目标明确。
明日辰时,天巫王宫大门。
君笙拿着白川的仙丹吩咐道:“凌玉凌书你们随时待命。”
两人隐匿身形跟随君笙身后,平时是看不见他们的。
排了好长的队,终于进了王宫。
终于轮到君笙进殿把脉。
内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冗长的等候与低语。
君笙脚步顿住,目光瞬间被钉死在窗边那道身影上。
光,纯粹的光,仿佛自那人身上流淌出来。窗外疏落的日光温驯地匍匐在他素净的锦衣上,又为蒙眼的素白绸缎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微风悄然钻入,拂动他几缕散落的墨发,捎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树木气息,遥远得如同隔世的旧梦。
他安静地坐在那儿,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像,剔透、寂静,周身流淌着一种不属于这尘世的孤清。
窗格分割的光影落在他肩头、袖口,明明灭灭,更衬得那白绸下露出的下颌线条清冷得惊心。
君笙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膛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猛地撞向肋骨,又沉甸甸地坠下去。
“新来的!”一声冷硬的呵斥像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
墨池雨站在书案旁,眉头紧锁,眼神刀子似的刮在君笙脸上:“发什么愣?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字?”他语气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
君笙猛地回神,视线艰难地从那片令人窒息的光晕里撕扯开,落向声音来源。
喉间干涩得发紧,他咽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顾君笙。”
墨池雨冷哼一声,下巴朝窗边的方向一抬,警告意味十足:“眼睛放干净点,规矩些!这是殿下,轮得到你上下打量?
顾药师,”他加重了那个称呼,带着命令的口吻:“过来,给殿下请脉。”
“是。”君笙垂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抬步走过去。
我忍。
每一步都像踩在虚软的云端,又像踏过百年的焦灼与等待。
他停在陌尘身侧,缓缓矮身。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随意搁在膝上的手。
那手,瘦削得骨节清晰可见,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冷白,像深埋雪下的寒玉,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指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轻轻落下,搭上陌尘腕间冰凉的肌肤。
触感传来的瞬间,君笙呼吸骤然一窒。
指下的脉象细若游丝,迟滞艰涩,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枯竭寒意,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这具身体,竟已被寒疾侵蚀摧残至此。
君笙的心猛地揪紧,一股尖锐的痛楚直刺上来。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才没让那声痛心的抽息溢出。
“他……不是最怕痛吗?”这个念头带着百年前的记忆碎片,狠狠撞进脑海。
那时的少年,被白川用针扎过几次,就生气抱怨,非要他哄上半天才肯罢休。
如今这蚀骨寒意日日夜夜啃噬着他,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安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无所畏惧。
君笙闭了闭眼,强行稳住心神。
他松开手,另一只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个扁平的针囊。
银针细长,闪着一点寒星似的冷光。他抽出一根,屏住呼吸,正要寻找穴位。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撕扯般的咳嗽突然从陌尘喉间爆发出来,打断了他的动作。那单薄的肩胛随着咳嗽剧烈地起伏,蒙眼的绸带也跟着微微颤动。
墨池雨立刻上前一步,担忧地扶住陌尘的手臂:“殿下?”
陌尘抬手,用微凉的指节压了压自己苍白的唇,勉强止住咳喘。
他微微侧过头,朝着墨池雨和君笙所在的方向,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却清晰而平稳地响起:“今日……就到这里。
咳…贴身药师,”他顿了顿,那白绸覆盖下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吐字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确定:“就选他。”
“啊?”墨池雨显然愣住了,扶着陌尘的手臂都僵了一瞬,脸上写满了错愕:“这就选好了?平日里你连话都……”他话没说完,被陌尘轻轻挣开手的动作止住。
“就他了。”陌尘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淡得像拂过窗棂的风,却沉甸甸地砸在空气里。
他摸索着站起身,墨池雨连忙重新搀扶住他,小心地引着他绕过书桌,朝殿外走去。
墨池雨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低声追问,语气里全是难以置信:“……不再看看其他人?这顾君笙才刚来……”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垂落的锦帘之后,留下几句模糊的尾音。
内殿重新陷入一片空旷的寂静,只有窗外透进的光束里,细微的尘埃无声飞舞。
君笙独自站在原地,指间还捏着那根未来得及落下的银针,冰冷的金属触感硌着指尖。
他垂眸看着针尖那一点寒芒,又缓缓抬起眼,望向那空荡荡的、残留着树木清冷气息的窗边座位。
方才那人起身时,那几乎是仓促的、带着点逃离意味的姿态……
一丝极淡、极涩的笑意,终于艰难地攀爬上君笙的嘴角。
那笑意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久别重逢的尘埃落定,一点刻骨铭心的了然,还有一丝被深埋的、无可奈何的温柔。
“呵……”他低低地笑出声,指尖一松,银针无声地滑落回针囊里。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重地撞在四壁:“果然……还是怕扎针。”
王后殿里熏香暖得发腻。
陌尘刚弯下腰行礼,就被王后一把扶住,那双手保养得宜,却抖得厉害:“尘儿,你身子虚弱还来母后这里做什么。”
“是儿臣连累母后了。”陌尘声音低低的,像蒙着层纱:“若非儿臣这副模样,父王也不会……”
“别想那些。”王后打断他,指甲掐进他冰凉的手臂:“母后只要你好好活着,太子位是你的,谁也动不了。”
陌尘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空洞地“望”着前方:“一个瞎子……如何为王?”
“母后定会找人治好你。”王后语气急切,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落到一旁沉默的墨池雨身上:“药师选定了?”
“选好了,”陌尘轻轻打断她,蒙眼的白绸在暖光下显得格外脆弱:“顾君笙。他与儿臣……有缘。”
“有缘?”王后失笑摇头:“你这孩子,都看不见了,还说什么有缘……对了以后就让池雨和墨雪多进宫照顾你。”
“嗯……咳咳……”
话音未落,陌尘身体猛地一颤,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般冲出喉咙,他下意识抬手掩唇,指缝间却瞬间溢满刺目的猩红,点点溅落在素净的衣襟上,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殿下……”墨池雨脸色大变,一步抢上前,打横抱起那轻得吓人的身体,像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转身就朝东宫疾奔。
王后看着顾君笙紧随其后冲出的背影,那青年眼中瞬间爆发的焦灼与决断,让她心头猛地一撞。
原来,这就是尘儿说的“有缘”?
明明才第一天认识,怎么表现的比池雨还要关心。
东宫寝殿的门在身后紧闭,隔绝了所有忧心忡忡的目光。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药草苦涩的气息。
“得罪了,殿下。”君笙的声音绷得死紧,再无半分在人前的恭谨克制。
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解开陌尘沾血的衣带,将那层锦衣剥开,苍白的背脊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上面交错着数道狰狞翻卷的伤口,皮肉外翻,渗着暗红的血水,将里衣染得湿透粘腻。
新伤叠着旧痕,触目惊心。
“果然……寒毒反噬。伤成这样……怎么不说!”君笙心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中,声音发颤,又急又怒。
他一把将人揽进怀里,那单薄的躯体冷得像冰,还在微微发抖。
掌心贴在陌尘冰凉的背心,温润碧绿的树灵光芒柔柔亮起,带着蓬勃的生命气息,缓缓渡入那具残破的身体。
血肉模糊的伤口在光芒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口、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红痕。
君笙飞快摸出那颗流光溢彩的千颜丹,托起陌尘的下颌,正要喂入。
“唔……”怀中人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猛地睁开。
那双被白绸覆盖的眼似乎瞬间锁定了君笙的位置,陌尘猛地推开他,翻身坐起,双手慌乱地在身侧摸索:“衣……我的衣袍。”
“殿下!”君笙立刻将搭在一旁的干净外袍披上他赤裸的肩头:“属下在。”
冰凉的丝绸触感让陌尘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他摸索着衣襟,试图自己系上,手指却因虚弱和方才的惊吓而不听使唤地颤抖。
“让属下服侍殿下更衣。”君笙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
他上前一步,动作放得极轻,小心地替他拢好衣襟,系上丝绦,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对方冰凉的皮肤,引得陌尘细微地战栗。
穿戴整齐,陌尘摸索着床沿下地,双手朝前探着,脚步虚浮地朝殿中的圆桌走去。
“我受伤之事……不可泄露。”他声音冷硬,带着命令的余威。
“是。”君笙紧随其后,目光紧锁着那摇晃不稳的背影。
陌尘的手在光滑的桌面急切地摸索着,终于碰到了冰冷的茶盏。
茶水泼洒出来,沾湿了他苍白的指尖和袖口。
他动作一僵,手指无措地停在湿漉漉的桌面上。
君笙的心像被那泼出的茶水烫了一下,他快步上前,稳稳扶住倾倒的茶盏,重新斟满一杯温热的茶水,轻轻放入陌尘微凉的手中:“殿下,茶好了。”
陌尘沉默地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半晌,低哑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被碾碎的自嘲:“连喝口水……都要人伺候。
我是不是……很像个废物?”
“不是。”君笙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灼热的温度:“殿下在属下心中,永远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呵,”陌尘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空洞地“望”着声音的方向:“才入东宫,就学会奉承了?你可知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个滚烫的怀抱猛地从身后将他紧紧拥住!君笙的双臂收得那样紧,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百年的思念,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因为我找了你二十年。”那声音贴着陌尘的耳廓响起,灼热的气息烫得他浑身一颤:“二十年,陌尘。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放肆。”陌尘如遭雷击,惊怒交加,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那个怀抱,凭着感觉狠狠挥手。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响亮。
陌尘:“抱歉,我不希望别人对我有所触碰。”
君笙被打得脸偏向一侧,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痕。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是我来的太晚,这二十年可有人欺负你。”
君笙慢慢的朝他走近,陌尘以为他和萧莫无一样想摄取他的仙灵之气,惊慌失措之下又给了君笙一巴掌。
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丝纵容和刻骨的熟稔:
“呵……果然,还是这么喜欢打我巴掌,不过一点都不痛。”
这笑声,这语气,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记忆最深处的某个角落。
陌尘整个人僵在原地,蒙眼的白绸下,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什么意思,如果是以前的事,但我不记得有打过谁。”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踉跄着向后退去,脚下却绊到了椅子腿,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
“殿下,小心点。”君笙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地捞住了他倾倒的身体:“你别怕,我只是担心你,怕有人欺负你,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只是现在你忘记了。”
陌尘被他半抱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下剧烈的心跳,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呼吸:“你,离我远点,太近了。”
“小尘儿,我是阿笙。罢了,要不还是恢复你的记忆。”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君笙,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慌乱:“出去,我不相信你,找我二十年,真是荒唐。
你……你给我出去。
什么恢复记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处境不能相信任何人,虽然被萧莫无欺负了很多年,也很想告诉他,可是万一他和萧莫无一样是个风流浪子,只想将我当做修炼炉鼎怎么办。
君笙却没有动。
他看着眼前人惊惶失措如同受困幼兽的模样,看着他摸索着想远离自己却因目不能视而显得格外脆弱无助,心口那积压了二十年的酸涩、思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再也无法抑制。
他上前一步,再次精准地握住陌尘冰凉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声音却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
“殿下要我出去?好啊。不过出去之前,殿下能不能告诉属下……”
他始终与君笙保持距离:“你这人真奇怪,上来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陌尘耳畔的白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只要殿下同意与我在一起,我就治好你的眼疾和寒毒怎么样?”
陌尘推开他说道:“荒谬,口口声声说找我二十年?你是谁我都不知道,凭什么听你的,相信你。我们的关系应该才第一天认识,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