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残帖的冰冷触感还留在怀中,如同紧贴着一块来自冰河纪的寒玉。但此刻,会稽城头呼啸的北风里,却裹挟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血液凝固的讯息——铁锈、皮革、汗臭,还有…战马粗重的鼻息。
陈衍被驱赶上城头搬运滚木时,正撞见这令人心悸的一幕。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城外焦黑的旷野。在尸骸与灰烬铺就的地平线上,几个如墨点般的身影正急速移动。他们骑乘着明显比乱军瘦马高大健硕的战马,马身覆盖着暗沉的皮甲。骑士身着玄色札甲,背负角弓,鞍侧悬挂着制式统一的环首刀。行动间沉默迅捷,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幽灵。
北府兵!
虽然距离尚远,但那标志性的玄甲、精良的装备、以及那种久经沙场、沉默如铁的肃杀之气,瞬间点燃了城头守军的恐慌。连那些狂热的“长生人”精锐,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是刘牢之的探马!”一个老兵嗓音发颤,“北府的虎狼…真的来了!”
城头顿时一片骚动。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蔓延,压过了邪教的狂热。有人下意识地缩紧脖子,仿佛那远方的玄甲骑士下一刻就会将利箭钉入自己的咽喉。
“慌什么!”一声尖利的咆哮压过骚动。
孙恩的心腹大将,“鬼目道人”卢悚登上了城楼。他披着绘满符咒的杏黄道袍,独眼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天师在此,真神庇佑!区区凡俗兵甲,何足道哉!”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城内那片巨大的、挤满了惊恐流民的瓮城广场。
“天师法旨!赐尔等登仙良机!”卢悚的声音灌注了内力,如同魔音灌耳,回荡在城头城下,“速将‘仙粮’(指流民)驱至城外壕前,列血肉长城!阻邪兵锋锐,护我仙城!”
命令如同冰水浇头。守军和“长生人”精锐们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残忍的亮光!是啊!这些流民,本就是消耗品!是“仙粮”,是肉盾!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呻吟中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如狼似虎的“长生人”挥舞着刀枪皮鞭,咆哮着冲入瓮城,如同驱赶羊群般,将哭喊哀求的老弱妇孺、病残饥民,粗暴地向城外驱赶!
“出去!都出去!为天师效死是尔等福分!”
“挡在壕沟前!谁敢后退,立斩不饶!”
哭嚎声、哀求声、咒骂声、皮鞭的抽打声、摔倒践踏的惨叫声…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交响。无数双绝望的手伸向缓缓关闭的城门缝隙,又被无情地砍断、踩踏。人流如同决堤的浊流,被硬生生推向城外那片开阔的、毫无遮掩的死亡之地。
陈衍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到昨日还在腌肉仓库里麻木劳作的流民,看到地牢中眼神空洞的抄书人,甚至看到几个被推搡着的、大腹便便的身影…他们被驱赶到护城壕沟前,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暴露在远处北府探马冰冷的视线之下。他们身后,是紧闭的城门和城头森然的箭矢弓弩。
卢悚对城外的哭嚎充耳不闻。他转身,面向城头一群被黄麻布条蒙住双眼、神情呆滞的老弱妇孺。这些人衣衫相对整洁,但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他们是被邪教长期用药物和邪术控制的“虔信者”。
“焚香!布阵!请神兵天降!”卢悚厉喝。
几个“长生人”道士立刻点燃大捆大捆的劣质线香。刺鼻的、带着强烈致幻气味的浓烟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城头这一角。烟雾中混杂着某种奇异的、甜腻到发齁的香料气息。
烟雾缭绕中,卢悚披发跣足,踏着诡异的禹步,手中桃木剑挥舞,口中念念有词:
“太阴幽冥,诸神听令!焚我残躯,火炼真形!化三昧,焚八荒,阻邪兵,护仙庭!急急如律令!”
咒语声如同魔咒,穿透浓烟。那群被蒙眼的老弱在致幻烟雾和邪异咒语的共同作用下,身体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摇摆。呆滞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混合着痛苦与极乐的狂热神情!他们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仿佛真的在聆听神谕。
“时辰已到!仙路洞开!”卢悚桃木剑猛地指向城外北府探马的方向,声音尖锐如鬼啸,“登仙火门,开——!”
城下,驱赶流民肉盾的“长生人”突然点燃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狠狠掷向挤在壕沟前的人群!
轰!
干燥的破衣烂衫瞬间被点燃!惊恐的流民瞬间变成奔逃的火人!惨叫声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城头上那群被深度蛊惑的老弱“虔信者”,在浓烟与咒语的刺激下,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们如同提线木偶般,猛地挣脱了身边仅有的、象征性的束缚,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争先恐后地、甚至带着一种狂喜的、扭曲的笑容,扑向垛口,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如同下饺子般,燃烧着信仰(或被操控的神经)的躯体,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
噗通!噗通!
沉闷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他们重重地砸在城下那些被点燃的、奔逃的流民身上!也砸在护城壕沟边缘的冻土上!
油脂、血液、燃烧的破布、焦糊的皮肉…瞬间混合!
奇迹(或者说,魔迹)发生了!
那些坠落的、摔碎的、燃烧的躯体,其流出的油脂和血液,竟如同被无形之力引导,迅速在护城壕沟前的地面上蔓延、汇聚!点燃的衣物成了绝佳的火种!
轰——!!!
一道高达数丈、宽逾数十步的炽烈火墙,在城下骤然腾空而起!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皮肉焦臭味!火墙的温度高得惊人,扭曲了空气,将城外开阔地带完全封锁!那些尚未被点燃的流民肉盾,或被卷入火海化为灰烬,或被逼得连连后退,反而成了火墙内侧的填充物!
更诡异的是,那火焰的颜色并非寻常的赤红,而是透着一种妖异的幽蓝,火舌舔舐间,竟隐隐发出如同万千怨魂哭泣般的呜咽风声!
这突如其来的、由人油人肉直接点燃的恐怖火墙,显然也超出了城外北府探马的预料。几骑玄甲骑士试图靠近侦察,战马却被那冲天热浪和刺鼻的焦臭惊得人立而起,嘶鸣不已。一支试探性的箭矢射向火墙,箭杆瞬间被高温引燃,化作一道短促的火光坠落在火墙前。
“鬼目道人”卢悚在城头发出夜枭般的狂笑:“哈哈哈!看到没有!神火护城!邪兵胆寒!天师神威,泽被苍生!”
城头的“长生人”守军也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热欢呼,仿佛这炼狱之火真是天降神迹。
唯有陈衍,僵硬地立在垛口后,脸色惨白如纸。寒风吹来,卷起几片燃烧未尽、带着火星的黑色絮状物(不知是衣物还是皮肉)落在他脚边。浓烈的焦臭味混合着那甜腻的焚香气味,钻入他的鼻腔,直冲脑髓。
他低头,看着城下那道由活人油脂和绝望信仰点燃的、幽蓝跳跃的巨型火障。火焰中,似乎还能看到挣扎扭曲的残影,听到若有若无的、在狂热呓语中戛然而止的惨叫。
远处,北府玄甲探马勒住躁动的战马,冰冷的铁面罩下,看不清表情。他们沉默地驻马片刻,似乎在评估这非人手段的威力。最终,为首骑士猛地一挥手,几骑如同来时一样,调转马头,无声无息地融入远处铅灰色的背景中,消失不见。
威胁暂时退去。
城头的欢呼声更加震耳欲聋。
陈衍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寒冬腊月的北风更冷百倍。这寒意并非来自北府兵锋,而是来自这堵用同类的血肉和灵魂作为燃料、由邪术点燃的“神火”之墙。
这堵墙,不仅烧退了北府的探马。
更彻底烧毁了他心中对“人性”二字,最后一丝残存的、卑微的幻想。
他缓缓弯腰,用颤抖的手指,捻起脚边那片尚带余温的黑色残骸。触手油腻,带着皮肉焦糊的质感。
这,就是乱世里,最廉价也最有效的“护城符”。
他松开手指,任由那片残骸被寒风吹走,落入城下那片依旧在熊熊燃烧的、由人油铺就的烈焰地狱。
火光幽蓝,映亮了他眼中一片死寂的荒原。那里,最后一点名为“恻隐”的星火,也在这人油火障的冲天妖焰中,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