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的夜，比长安更显深沉酷烈。来自北方戈壁的风沙即便在夜间也未曾停歇，呼啸着掠过城墙垛口，发出如同鬼魅呜咽般的声响，将白日里那点可怜的暖意彻底带走。
北凉王宫深处，一处远离正殿、守卫格外森严的偏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此处不见汉家宫室的雅致，反而更像一个放大而奢华的匈奴穹庐。殿内不见梁柱，穹顶高悬，覆盖着厚实的羊毛毡毯以保温，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熊皮、狼皮和色彩浓艳的西域挂毯。地面同样铺着多层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羊膻味、皮革味，以及一种来自西域的、略嫌甜腻的香料气息，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略带压迫感的氛围。
巨大的青铜火盆里，粗大的牛油蜡烛噼啪燃烧，跳动的火焰将几个巨大的人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
主人沮渠蒙逊换下了一身会见裴嶷时的锦绣胡服，此刻只穿着一件宽松的暗色左衽皮袍，腰间随意束着金带，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盘腿坐在一张巨大的、铺着完整雪豹皮的王座上，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柄镶嵌着绿松石和红宝石的黄金匕首，眼神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愈发阴鸷难测。
他的几名心腹卢水胡将领分散坐在下首，皆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抬眼瞥向殿门方向，眼神中带着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他们在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沉重的脚步声，与北凉侍卫轻捷的步伐截然不同。守卫在门口的北凉武士似乎并未阻拦。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股更凛冽的寒气涌入，吹得火盆中的火焰猛地一暗。
一个身影，堵住了整个门口。
来人身量极高，近乎九尺，肩宽背厚，壮硕得如同人立起来的巨熊。他并未穿着使者常见的礼服，而是套着一件脏兮兮的、似乎多年未洗的翻毛皮袄，皮袄下隐约可见磨损严重的铁片甲。虬结的棕黑色头发胡乱披散着，遮住了部分面容，但仍能看清那高耸的颧骨、扁平的鼻子和一双在暗处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那是一双属于狼的眼睛，充满了原始的野性、残忍和贪婪。
他的腰间，挂着一柄长度惊人的弯刀，刀柄被磨得油光发亮，显然是常年使用的凶器。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混合着血腥、马粪和尘土的野蛮气息就扑面而来，让殿内几名身经百战的北凉将领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这便是柔然可汗斛律派来的使者，名叫郁久闾·叱罗，并非什么文官，而是柔然部族中一名以勇猛和残暴着称的俟利发。
沮渠蒙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脸上却堆起了热情的笑容，他用熟练的匈奴语开口道：“哈哈哈！尊贵的俟利发，叱罗兄弟！一路辛苦！快请入座！这姑臧的风沙，可比不上漠北草原辽阔，委屈你了！”
郁久闾·叱罗没有立刻回应，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缓缓扫过殿内，在每一个北凉将领脸上停留一瞬，仿佛在评估猎物的强弱，最后才定格在沮渠蒙逊身上。他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低吼般的笑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沮渠蒙逊对面预留的主宾席位，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那张坚固的胡床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沮渠王，”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石摩擦，“废话不多说。汗王让我问你，商队，抢了。汉人的使者，骂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个……陈衍？”他直呼其名，语气轻蔑，仿佛在说一个待宰的羔羊。
沮渠蒙逊把玩匕首的动作停了一下，眼中厉色一闪而逝，随即笑道：“叱罗兄弟果然是快人快语！好！那本王也不绕弯子。”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陈衍？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泥腿子，侥幸占了长安，就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竟敢派使者来问罪于我？真是笑话！”
他冷哼一声，语气变得阴狠：“他若识相，乖乖待在关中，本王或许还能容他多喘几口气。可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河西，打到本王头上！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郁久闾·叱罗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马奶酒染得发黄的牙齿，笑容狰狞：“所以，你需要我们柔然勇士的帮助？”
“不错！”沮渠蒙逊斩钉截铁，“陈衍新得关中，根基未稳，又要分兵防备东面的拓跋焘。此时他若敢西来，兵力必然有限。我北凉勇士虽悍不畏死，据守天险，足以让他碰得头破血流！但……”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若能得叱罗兄弟麾下的柔然铁骑相助，事情就简单多了。届时，你我里应外合，不，是内外夹击！待陈衍大军顿足于姑臧城下，久攻不克，师老兵疲之际，叱罗兄弟可亲率数万柔然健儿，自漠南南下，直捣其侧背！截其粮道，焚其营垒！”
沮渠蒙逊越说越兴奋，猛地一挥手臂，仿佛已看到胜利场景：“届时，北秦军心必乱，进退失据！本王再亲率大军出城掩杀！必能将其全军歼灭于祁连山下！让陈衍小子，来得去不得！”
郁久闾·叱罗听着，幽绿的眼睛里贪婪之光更盛，但他并未立刻答应，反而舔了舔厚厚的嘴唇，慢悠悠道：“听起来不错。可是……沮渠王，我们柔然的勇士，翻越沙漠，南下助战，可是要掉脑袋，流鲜血的。汗王派我来，可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我们，能得到什么？”
图穷匕见。这才是密会的核心。
沮渠蒙逊心中暗骂一声“贪婪的豺狗”，脸上笑容却更盛：“哈哈哈！叱罗兄弟放心！本王岂会让朋友白白出力？只要击败北秦，瓜分其带来的丰厚缴获自不必说！除此之外……”
他伸出三根手指，逐一屈下，开出价码：“第一，事成之后，河西走廊以北，直至大漠的这片草场，本王绝不干涉，可由柔然部众自由放牧！第二，姑臧、敦煌府库中所藏之金银财帛、丝绸瓷器，柔然可得……三成！第三……”
沮渠蒙逊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残酷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姑臧、敦煌城内，以及北秦军中的女子，无论汉胡，凡柔然勇士俘获者，尽数为奴，任凭处置！此外，每年的丝路收益，柔然可抽分一成！如何？”
这份价码，可谓丰厚至极，几乎是将河西的部分主权和利益拱手相让，尤其是允许柔然南下放牧和掳掠人口为奴，无异于引狼入室。
郁久闾·叱罗那双狼眼终于亮了起来，闪烁着极度贪婪和兴奋的光芒。自由放牧意味着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财帛女子是诱惑，而丝路抽分则是长久的利益。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财富、奴隶和牛羊在向他招手。
“好！”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震得殿宇嗡嗡作响，“沮渠王果然爽快！这笔买卖，做了！我回去便禀明汗王，尽起部落精兵，为你扫平后顾之忧！只要你这边打起来，把北秦军主力牢牢吸在城下，我柔然铁骑，定如期而至，给那陈衍致命一击！”
他拿起案几上的一坛烈酒，狠狠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乱糟糟的胡须流淌下来：“不过，沮渠王，话说在前头。若是你顶不住北秦的攻势，或者到时候反悔……”
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充满了血腥的威胁：“……那我柔然的马蹄，踏碎的就不只是北秦的营垒了。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希望你不要变成那只螳螂。”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
沮渠蒙逊眼角抽搐了一下，心中怒火升腾，但面上依旧大笑：“哈哈哈！叱罗兄弟多虑了！我沮渠蒙逊一诺千金！更何况，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害！陈衍若胜，岂会容你我在河西、漠北逍遥？击败他，对你我都有天大好处！来，满饮此杯，预祝你我，旗开得胜，共分河西！”
他举起金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郁久闾·叱罗也狞笑着举起酒坛，狂饮一番。
殿内响起虚伪而狂放的笑声，酒杯碰撞声。一场建立在贪婪、背叛与相互利用基础上的肮脏交易，在这姑臧深宫的暗夜里达成。
火盆中的火焰依旧跳跃，将那些扭曲的影子投在挂毯上，仿佛群魔乱舞。柔然的影子，如同最深沉的黑夜，已然笼罩在河西上空，与北凉的野心交织在一起，孕育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而远在长安的陈衍和慕容月，此刻或许正在推演西征的种种可能，但他们绝不会想到，沮渠蒙逊的疯狂与短视，竟会达到引狼入室、不惜将整个河西拖入更深地狱的地步。
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因柔然的介入，变得更加复杂、残酷，且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