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王宫的匾额已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临时制作的“归义侯府”四字。虽说是临时,但那鎏金大字在阳光下依然闪耀,宣告着这座宫殿和其主人命运的改变。
李暠站在殿前,望着那块新匾,心中五味杂陈。归义侯——这个封号既肯定了他归顺的“义举”,也明确了他的附庸地位。身后的西凉官员们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安与期待。
“圣旨到——”
随着一声长喝,一队北秦仪仗缓缓行至府前。为首的宦官手持明黄卷轴,神态庄重却不失谦和,显然受过特别嘱咐。
“西凉公李暠接旨!”
李暠整了整衣冠,率领百官跪地接旨。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老臣们的呼吸都屏住了。
宦官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大秦皇帝诏曰:咨尔西凉公李暠,识天命,知进退,使敦煌百姓免遭兵燹之祸,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今特册封为归义侯,赐长安宅邸,世袭罔替。西凉旧臣,量才录用,愿留者安其位,愿徙者厚其赏。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场中一片寂静。这份诏书的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仅没有削爵贬官,反而给予了前所未有的优厚待遇。
李暠叩首谢恩,双手接过圣旨时,忍不住问道:“天使远来辛苦,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宦官微笑答道:“陛下特意嘱咐,侯爷在敦煌若有未了之事,可宽限数月办理。长安的府邸已经备好,就在朱雀大街东侧,与几位王爷的府邸相邻。”
这话中的深意让李暠心中一震。朱雀大街东侧是长安勋贵聚居区,将他的府邸安排在那里,既是荣耀也是监视。而“宽限数月”更是意味深长——既是体贴,也是给他时间安抚西凉旧部,平稳过渡。
接下来的几天,归义侯府门庭若市。西凉的贵族官员们纷纷前来打探消息,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尽相同。
“侯爷,听说长安物华天宝,但毕竟不是故土啊。”老臣杨嚣试探着说,“我等世居敦煌,恐怕难以适应中原水土。”
李暠瞥了他一眼,心知这位拥有万亩良田的豪强最放不下的是在敦煌的产业。
另一旁,年轻的校尉张骏则跃跃欲试:“侯爷,听说长安北秦军中不论出身,只论军功,可是真的?”
便在此时,崔延之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文书:“侯爷,北秦吏部送来的考核章程到了。”
这份章程详细说明了西凉官员的考核流程:愿意留任敦煌的,经考核后可继续任职;愿意前往长安或其他州郡的,根据考核结果分配职位;甚至允许部分官员带职进入北秦太学进修。
最让人心动的是,北秦承诺所有留任官员的俸禄将提高三成,并且有明确的升迁途径。
“这...这比在西凉时还要优厚啊!”有官员忍不住惊叹。
李暠苦笑,他明白陈衍的高明之处。用利益化解抵抗,用前途收买人心,这比任何武力镇压都要有效。
半个月后,北秦派来的考核官员抵达敦煌。令西凉人惊讶的是,考核团中居然有几位是早年投奔北秦的西凉人,如今都已身居要职。
考核过程公开透明,内容不仅包括经史典籍,更注重实务能力。一位在敦煌治理水利多年的老吏,虽然经义考核平平,却因实务出色被破格提拔为工部都水监。
消息传出,西凉官员们的心态发生了微妙变化。许多人开始认真准备考核,甚至有人私下找北秦官员请教北秦律法和政务。
在这股风潮中,李歆的态度却始终冷淡。他整日闭门读书,对前来劝说的官员一概不见。
直到这天傍晚,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开了他的房门——竟是北秦宰相崔浩。
“殿下近日可好?”崔浩笑吟吟地问道,仿佛拜访的是老朋友而非亡国太子。
李歆冷淡回应:“阶下之囚,何劳崔相挂心。”
崔浩不以为意,自顾自坐下:“殿下可知,陛下为何要迁西凉贵族入长安?”
“无非是防患于未然,人质而已。”
“只对了一半。”崔浩摇头,“陛下确实需要确保西凉稳定,但更重要的是,长安需要你们。”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大秦志在天下,而天下不只是刀剑打出来的,更是文化融出来的。西凉地处要冲,融汇胡汉,通达西域,这种独特的文化视野,正是长安所需要的。”
李歆神色微动,这话说中了他内心深处的不甘——西凉虽小,却有其独特的文化和价值。
崔浩继续道:“陛下计划在长安设立西域都护府,需要熟悉西域事务的人才。殿下通晓多国语言,熟稔西域风土,难道甘心让这份才华埋没于敦煌一隅?”
这番话在李歆心中激起波澜。他自幼学习西域各国语言文化,梦想有一天能畅通丝路,让敦煌成为连接东西方的枢纽。如今国虽亡,但这个梦想似乎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次日,李歆主动找到李暠:“父亲,我决定去长安。”
李暠又惊又喜:“歆儿,你想通了?”
“北秦给了我们体面,我也该还以体面。”李歆语气平静,“况且,崔相说得对,西凉的文化和价值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发挥作用。”
随着太子态度的转变,西凉贵族们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报名迁往长安的人数远超预期,甚至需要北秦方面扩大安置规模。
临行前夜,李暠在府中设宴款待北秦官员和西凉旧臣。宴席上,王镇恶宣布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北秦将投资扩建敦煌太学,将其打造为西北学术中心;同时拨款修复莫高窟,保护西凉的文化遗产。
“陛下有言:武功可以取天下,文治方能安天下。西凉文化乃华夏文明瑰宝,理当珍惜传承。”王镇恶举杯道。
这番话让在场的西凉文人士大夫无不感动。文化认同往往比政治认同更加深刻,北秦对西凉文化的尊重,真正赢得了这些人的心。
三个月后,迁往长安的队伍准备启程。令人意外的是,除了贵族官员,还有许多敦煌的文人学者、能工巧匠自愿随行。北秦来者不拒,全部给予妥善安置。
临行那天,敦煌百姓自发前来送行。许多人跪在道路两旁,高呼:“恭送侯爷!恭送殿下!”
李暠坐在马车中,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不禁潸然泪下。这里有他半生的心血,有他未能实现的梦想,如今都要告别了。
李歆骑马护在父亲车驾旁,神情复杂。忽然,他看见路边人群中站着一位老者——正是崔延之。老人没有随行长安,而是选择留在敦煌颐养天年。
两人目光相遇,崔延之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李歆忽然明白了什么,回以一个感激的点头。
车队缓缓驶出敦煌城门,向着东方前进。前方是未知的长安,是新的开始。
就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敦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北秦皇后慕容月。她轻车简从,直接来到了莫高窟。
在最大的那个洞窟前,慕容月驻足良久。然后她下令:“传本宫旨意:增派工匠,加快修复进度。再命画师记录所有壁画,编纂成册,送入长安图书馆收藏。”
陪同的敦煌官员激动得热泪盈眶。文化得到尊重,或许这就是亡国之人最大的慰藉。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陈衍站在城楼上,眺望西方。身边的内侍轻声禀报:“陛下,西凉李氏一行人已启程前来长安。”
陈衍微微一笑:“告诉礼部,按亲王规格迎接。”
内侍一惊:“陛下,这未免太过...”
“就是要让天下人看到,”陈衍目光深远,“顺我者,必得厚待。西凉不是最后一个归附的,我们要让所有人明白,大秦的一统,不是征服,而是回归。”
风起长安,吹动帝王的衣袂。西方的天空下,一支队伍正在向东行进,带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在敦煌,夕阳映照下的莫高窟焕发着神秘的光彩。那些壁画上的佛陀、菩萨、飞天,似乎都在注视着这片土地的变迁,默然不语。
文化的血脉将继续流淌,政治的版图已然重绘。在这个混乱与重生交织的时代,每个人都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每个灵魂都在经历着蜕变。
长安的承诺,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