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医馆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暗，潮气顺着石缝往上冒，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老吴抱着枣木棍在门廊下打哈欠，下颌的胡茬上沾着点白雾，刚张开嘴，远处就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轻响——咯吱、咯吱，像生锈的铁轴在摩擦，不疾不徐，却精准地敲在寂静的晨光里。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眼角糊着点眵目糊，就见一辆青布小马车停在医馆门口。车帘被晨风吹得掀动了下，露出春桃沾着晨雾的脸，鬓角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鼻尖冻得发红。
春桃姑娘回来了！老吴嗓门震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翅膀带起的风扫过廊下的药草，落下几片干枯的艾叶。他顺手用枣木棍敲了敲门框，的一声，惊得门环上的铜铃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后堂里，苏晚正踮脚给药柜换的标签，狼毫笔在宣纸上拖出一道墨痕，像条小蛇。听见动静，她手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团。扯下围裙搭在柜顶时，粗布蹭过药罐边缘，带起点淡淡的苦香。撩起棉帘出来时，正撞上进门的春桃，两人衣襟相碰，春桃怀里的蓝布包裹硌得苏晚胳膊肘发麻。
那姑娘怀里的蓝布包裹捆得死紧，发间银簪晃得人眼晕——那是支素银簪，簪头雕着朵小兰花，此刻沾着点霜花，冷光刺得人眼睛发花。可她脸色却比出门时更沉，像是蒙了层灰，连嘴唇都抿成了条发白的线。
周大人怎么说？苏晚直接攥住春桃手腕，指尖能摸到对方脉搏跳得急，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隔着粗布都能感受到那股慌乱的震颤。
春桃咽了咽唾沫，喉结动了动，解蓝布的手直打颤，绳结解了三次才松开。周大人看了咱们给的毒粉样本......她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廊下的药碾子还在转，老吴正低头用布擦他的枣木棍，木头上的纹理被擦得发亮。春桃猛地拽着苏晚往偏厅走，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他把我叫到太医院最里头的丹房，关了门才说，这配方他在本古籍里见过，是李敬之当年用来控制边军的秘方。
苏晚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麻刺感顺着指尖爬上来。李敬之——这三个字像块冰，猝不及防砸进心里。二十年前晋州兵变的主谋，带着边军杀到离京城百里才被绞杀，顾昭曾说过，那老贼的余党可能还藏在阴沟里，像潮虫一样耐活。她喉间发紧，像堵着团干药草：周大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春桃压低声音，气息里带着点太医院特有的药味，混着她自己身上的汗味，若真是李敬之的秘方，背后恐怕还有更大的靠山。当年李敬之能调动三州兵力，单靠他自己可不成。
窗外传来老吴的咳嗽声，粗哑得像破锣，惊飞了枝头最后几只麻雀。苏晚猛地回神，就见顾昭站在偏厅门口，玄色外袍沾着晨露，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掉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腰间玄鸟玉牌泛着冷光，被晨光一照，竟有些刺眼。
他目光扫过春桃发白的脸，又落在苏晚攥得发皱的蓝布上——那布被捏得变了形，边角都卷了起来。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晨露的凉意。
苏晚把蓝布往他手里一塞，布面潮湿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春桃带回来的消息，和李敬之有关。
密室烛火噼啪炸响，火星子时不时溅到青砖地上，留下点点焦痕。影十四垂手立在墙角，腰间暗卫腰牌闪着幽光，和烛火的暖光撞在一起，生出种说不出的冷寂。
顾昭摊开密报时，苏晚瞥见纸页边缘的焦痕——是暗卫专用的密信纸，混了硝石，烧了能成白灰，连风都吹不散。晋州暗桩传回的。顾昭将密报推到苏晚面前，泛黄的纸页上用密文写着：杜先生抵晋州后，与戴面具者会面，对方地位极高。附图上，一只三足乌鸦张着翅膀，喙里叼着半截断剑，纹路细得连羽毛的绒毛都根根分明，墨色深得像浸了血。
三足乌鸦！苏晚倒吸一口凉气，齿间都带着股寒意，我在医馆收到的恐吓信里见过这印记，是幽冥门最高领袖的象征！
顾昭的拇指摩挲着玉牌上的玄鸟，指腹蹭过冰凉的玉面：暗卫说那面具人说话带京腔，咬字清晰，极可能是京城派过去的。他突然握住苏晚发凉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看来幽冥门的根，比我们想得更深。
苏晚抽回手，转身走向墙根的檀木柜。柜门上的铜锁被她拧开时，发出一声轻响，像骨头摩擦。她抽出最上层的《赤尾九转》，书页边缘已经发脆，翻动时作响，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沓泛黄的纸页——是半年前塌案中从毒师老巢搜来的残卷，纸面上还沾着点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药渍。
两本资料摊开在案上，她指尖点着其中一页，指腹蹭过粗糙的纸面：《赤尾九转》写赤蝮胆配鹤顶红，七日蚀骨，残卷里也有同样记载，连注解的字迹都像出自同一人，这笔锋的勾转......她声音发颤，像被寒风刮过，这不是普通毒术门派，是专门训练军用毒师的秘密组织——李敬之当年的边军，怕不是被这些毒术控制的。
顾昭的目光扫过两行字迹，指节重重叩在军用毒师四个字上，木桌发出沉闷的响声：若真如此，他们的目标就不只是敛财......
是乱局。苏晚接口，指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浅痕，只有天下大乱，他们才能浑水摸鱼。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老吴的暴喝：站住！医馆重地，哪能随便闯！那声音里带着股急火，震得窗纸都嗡嗡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往门外走。转过影壁，就见老吴举着枣木棍，木棍上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拦在个灰衣男子跟前。
那男子二十来岁，脸色青白如纸，像蒙了层薄霜，右手死死攥着个布包，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手里的布。见有人来，眼珠子瞬间转得像受惊的兔子，眼白多，黑瞳少，透着股慌不择路的乱。
老吴，怎么回事？苏晚问，目光落在他攥紧的布包上，那布是粗麻布，磨得发亮。
老吴用棍子挑开男子的布包，里头滚出封未封口的信，信纸边缘毛糙，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这小子鬼鬼祟祟往城门跑，我巡到西巷时瞧他往布包里塞东西，直觉不对就跟过来了。他踢了踢男子的鞋尖，那鞋底子都快磨穿了，露出点发黑的脚趾，说！谁让你送的信？
男子突然尖叫着去抢信，声音像被踩住的猫，凄厉得刺耳。被老吴一棍子扫在腿弯，跪在地，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声闷响，听得人牙酸。
苏晚捡起信，封蜡还沾着黏手的温度，带着点人体的湿热。展开只两行字：北疆计划已启动，待时机成熟，即可动手。墨迹还没干透，笔画里带着股急促的潦草。
北疆计划？顾昭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目光落在二字上，之前影十四说沈侍郎的商队往北疆运盐，看来他们的和盐车有关。
苏晚捏着信纸的手发紧，纸边硌得手心生疼：他们已经在准备下一步行动了。
这时，影十四匆匆跑来，脚步声在廊下敲出急促的响，手里攥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火漆上印着个模糊的字。统领，晋州魏将军的信。
顾昭拆开信扫过内容，眉头拧得更紧，递给苏晚。信上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墨色深得像要渗进纸里：若朝廷能派可信之人协助稳定晋州局势，末将可说服其余将领归顺。但需尽快，否则幽冥门将彻底掌控局面。
苏晚看完，抬头看顾昭。他眉峰紧拧，眼底翻涌着暗潮，像是有风暴在里头打转，要把什么东西碾碎在风里。
是时候该我们出手了。顾昭说，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带着股决绝的冷，我让影十四带一队暗卫去晋州，你这边......
我守好医馆，盯着京城的动静。苏晚接口，目光扫过窗外渐亮的天，春桃继续和太医院互通消息，老吴加强防卫，再让影十四留两个暗桩在附近，就扮成挑水的、卖菜的，不容易引人注意。
顾昭点头，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擦过她耳尖，带着点凉意：辛苦你了。
夜色漫上来时，顾昭坐在案前写密信。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笔锋走得又快又稳，墨汁在纸上晕开的瞬间就被他用笔尖扫开，留下清晰的痕迹。写完后吹了吹墨迹，盖上一枚印鉴——活死人医馆令，铜印砸在纸上，发出的一声轻响。
这信，今夜必须送到陛下手里。他对影十四道，指尖敲了敲桌面。
影十四接过信，指尖触到纸页的微凉，躬身退下，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密室里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苏晚靠在门框上，望着他的背影，他肩上落了点烛花，像只停驻的飞蛾：接下来会很难。
但我们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顾昭转身，眼里有星火在跳，映着烛火，亮得惊人，等晋州的事了了，我带你去看城外的桃花。去年我路过时，见着有片野桃林，开得疯魔......
苏晚刚要笑，嘴角还没扬起，外头突然传来春桃的急唤：苏姑娘！柳府的管事来了，说柳夫人长期头痛难愈，想请您明日去诊脉！那声音里带着点慌张，像是被什么惊着了。
顾昭挑眉，眉峰动了动：柳相的夫人？
苏晚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远处的灯笼像浸在墨里的橘子，只剩点昏黄的轮廓。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围裙上的绳结：柳府在京城跺跺脚能震三震，柳夫人突然请我这个活死人医——看来，京城的水，还要更浑些。
檐下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烛火猛地一歪，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两只蓄势待发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