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五十八分,青禾镇祠堂工地的探照灯在雨幕中晕成惨白的雾团。
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震得脚手架嗡嗡作响,张正华攥着举报信冲进工地时,裤脚已被泥水浸透。
他看见穿荧光背心的工头正举着对讲机喊:“三点十七分准时浇筑!陆总那边说再拖就塌井——”
“停!”张正华扑过去拽住搅拌车的操作杆,后腰撞在冰冷的金属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老镇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张啊,做账要活泛”,王会计把伪造的搬迁名单塞进他抽屉时,钢笔尖戳破纸的声音和此刻搅拌车的轰鸣重叠。
工头骂骂咧咧要推他,人群里突然炸开一声喊:“张会计手里有信!”卖菜老人不知何时挤了进来,竹篮里的野菊被雨水打湿,“是给省纪委的!”
人群瞬间静了。
穿胶鞋的泥瓦匠、扛钢筋的壮工、蹲在角落抽烟的电工,二十多双眼睛全盯向张正华手里皱巴巴的信纸。
有人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的闷响像惊雷:“我家那口子,2013年搬迁时被说‘户口不在册’,可他明明是青禾镇生的!”
“我家宅基地证被收走后,补偿款打给了个不认识的账户!”
“还有村小的营养餐——”
此起彼伏的声音里,张正华突然看清了那些面孔:卖豆腐的阿婆、开摩的的小刘、去年因危房倒塌断腿的老周……都是二十年来在搬迁名单上“消失”的人,此刻像被按动了某个开关,把积压二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全吼了出来。
“都他妈闭嘴!”工头抄起铁棍要砸,手腕却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攥住。
卖菜老人的指节抵着他的麻筋,声音沙哑却有力:“沈站长当年就是在这祠堂门口被推下台阶的,你记不记得?”
工头的脸色瞬间煞白。
三点零五分,边境信号中继站的铁皮房里,林晚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唐婉的电脑屏幕上,上传进度条终于爬到100%。
最后一段“Z.h.Echo”录音在暗网节点展开,是个稚嫩的童声:“2023年春天,我在祠堂地窖捡到半块玉牌。阿婆说这是老镇长家的传家宝,可我娘说老镇长家的人,都该被雷劈。”
“是小石头。”林晚秋突然笑了,烧得泛红的眼睛里有光,“他藏在地窖的,不是玉牌,是二十年的搬迁档案原件。”
唐婉的手机在此时震动,陆承宇的定位信息跳出来——青禾镇祠堂工地,信号强度-87dbm。
她刚要说话,林晚秋已经扯下缠在手腕的银链,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公私分明”四个字的旧银镯。
“去青禾镇。”林晚秋把银镯塞进她手心,“告诉陆承宇,钟摆的摆锤不是混凝土,是人心。”
三点十二分,祠堂工地的探照灯突然全部熄灭。
黑暗里,小石头的一眼蓝光骤亮。
他怀里的玉牌与林晚秋的半块共振,嗡鸣声大得震耳欲聋。
地脉深处的“心跳”突然加速,像有人在地下擂鼓——那是二十年来所有被侵吞的补偿款、被篡改的档案、被掩盖的死亡,在黑暗里攒够了力量。
“地脉监测仪!”张正华突然想起林晚秋说过的话,“他们用混凝土封的不是溶洞,是……”
“是我们的声音!”卖菜老人喊,“二十年前他们封了沈站长的嘴,十年前封了张老师的嘴,五年前封了村医的嘴,今天想封所有青禾镇人的嘴!”
人群中不知谁点燃了火把,橘红色的光瞬间漫过脚手架。
工头的铁棍“当啷”落地,他颤抖着摸出手机:“李经理,工地……工地闹鬼了!”
三点十七分,混凝土搅拌车的出料口正对着祭坛下方的通道。
陆承宇的手指悬在“停止浇筑”的确认键上,肋骨处的绷带被血浸透,模糊了手机屏幕。
他能听见林晚秋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总说水至清则无鱼,可你见过真正的深渊吗?那里面不是鱼,是被吞噬的人。”
“滴——”
手机弹出唐婉的消息:“Z.h.Echo已上传,青禾春蚕破茧。”
陆承宇按下确认键的瞬间,祠堂方向传来山崩般的轰鸣。
他凑到窗边望去,只见无数火把组成的光带正沿着脚手架攀爬,像一条逆着黑暗生长的火龙。
同一时刻,边境信号中继站的铁皮房外,传来汽车急刹的声响。
唐婉抄起战术匕首挡在林晚秋身前,透过结霜的玻璃,看见老K的黑色轿车碾过积水驶来。
他下车时撑着黑伞,左手小指的缺失在路灯下格外刺眼——和上午在曼谷巷口出现的“白手套”律师一模一样。
“晚姐,跟我走!”唐婉拽她往屋后跑,却被林晚秋反握住手。
林晚秋的目光穿过雨幕,仿佛看见二十公里外的青禾镇,看见张正华的举报信被塞进邮筒,看见小石头的玉牌在共振中裂开,露出里面封存的搬迁档案原件,看见无数被掩埋的声音正顺着地脉裂缝往上涌,要撕开这层裹了二十年的黑幕。
“不用走了。”她轻轻挣开唐婉的手,“钟摆要停了。”
老K的脚步声在门前响起时,林晚秋摸出兜里的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扩音器里,二十年来所有被掩盖的声音同时炸响——王会计颤抖的“不签的话,孩子的学杂费就没着落”,张老师醉醺醺的“这钱是给粮店的辛苦费”,村医沙哑的“地基底下埋着旧宅”,小石头稚嫩的“阿婆说老镇长家的人该被雷劈”……
这些声音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刺破了雨幕,刺破了黑暗,刺破了笼罩青禾镇二十年的腐败黑幕。
老K的手停在门把上。
林晚秋望着墙上自己用红墨水划的七个名字,最后一个叉上的血已经干了,像朵开在锈迹里的花。
她摸出父亲留下的银镯,对着即将推开的门轻声说:
“执剑者,从来不是我一个人。”
三点十八分,青禾镇祠堂工地的混凝土出料口缓缓抬起。
张正华的举报信被塞进邮筒的瞬间,卖菜老人摘下竹篮里的野菊,别在小石头的衣襟上。
远处传来警笛的鸣响,由远及近,像某种迟到了二十年的回应。
地脉深处的“心跳”突然停了。
钟摆,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