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整,风暴如约而至。
县档案局的临时库房,前身是林晚秋父亲林建业生前最后工作过的镇长办公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受潮后发酵的酸腐气,混合着尘埃与时光的幽灵。
这里不像省里的恒温恒湿档案库,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坟场,埋葬着青禾镇泛黄的过去。
林晚秋没有开顶灯,只用一盏高强度的冷光工作灯,光束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昏暗。
她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从火灾中抢救出来的项目会议文件复印件,备份封存在此。
她的目光掠过一行行印刷体,最终,如鹰隼般死死钉在一页会议签到表的右下角。
王建国。
三个字,龙飞凤舞,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她的“真实之眼”在这一刻被催动到了极致。
大脑中,无数份王建国不同时期的签名样本被瞬间调取、重叠、比对。
眼前这份签名的笔锋,与其他年份的相比,明显多了一丝迟滞与刻意模仿的僵硬。
尤其在最后一笔的勾画上,力道失控,几乎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涂鸦。
这是在极度紧张、或是在模仿他人笔迹时才会出现的微小破绽。
她对身后的陈秘书低声说:“调取王建国2011至2015年所有公务签批文件的高清扫描件,三分钟内,我要看到图像重叠分析报告。”
陈秘书的手指在平板上飞速敲击。
很快,屏幕上两道字迹的虚拟影像重合,差异之处被红圈醒目标出——重合率低于百分之七十。
结论冰冷而清晰:此页系事后伪造补签。
林晚秋没有停下。
她从勘查箱里取出一支紫外线笔,幽紫色的光芒扫过那张薄薄的纸页。
在“王建国”三个字的下方,纸张的纤维纹理中,半枚极其模糊的指纹轮廓,如鬼影般缓缓浮现。
“立刻进行指纹残迹增强比对。”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技术员的手有些发抖,他知道这枚指纹意味着什么。
数据在庞大的数据库中飞速检索,几秒钟后,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名字,附带着一张黑白头像。
原县招商局局长,周立。
状态:已故。
死亡时间:十年前那场档案室大火后的第三天。
死亡原因:突发心梗。
他正是当年负责“恒瑞物业”那块工业用地违规转为商业用地的直接经办人。
一个死人,将他的指纹,留在了他死后才被伪造出来的文件上。
上午十点整,阳光穿透薄雾,却照不进市委家属大院王建国家中书房的阴霾。
专案组的依法搜查,安静而高效。
林晚秋亲自监督着开箱过程,目光扫过一排排精装书籍,最终停留在一本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中国共产党章程》上。
她伸手取下,书页的厚度有细微的异常。
她用指尖轻轻一捻,书页的夹层里,滑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微型U盘。
数据恢复的过程很顺利。
技术员将内容投射到笔记本屏幕上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U盘里,是三段视频。
第一段,画面晃动,是针孔摄像机视角。
赵志远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某银行行长的西装内袋,地点是金碧辉煌的KtV包厢。
第二段,只有音频,背景嘈杂,像是在酒局上。
王建国带着醉意的声音清晰可辨:“……什么扶贫不扶贫的,就是个名目!资金调度下来,按老规矩,三七分成,该返的点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当第三段视频开始播放时,陈秘书下意识地看了林晚秋一眼。
画面里,是医院的病房。
林晚秋的父亲林建业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呼吸微弱。
王建国坐在床边,身子前倾,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老林啊,我知道你手里还捏着东西。你那个女儿,听说在省里干得不错……她要是敢回来查这个事……你就想想,你媳妇是怎么死的。”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去看林晚秋的脸。
她的脸上,确实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座冰封的湖。
她看着屏幕上父亲最后那双混浊却依旧不甘的眼睛,缓缓抬起右手,关掉了播放设备。
就在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的右手拇指,在那冰冷的屏幕边缘,极其轻微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了一下。
那是她从少年时代起,每当愤怒或悲痛压抑到极限时,唯一会泄露情绪的习惯性动作。
中午十二点整,专案组驻地会议室,窗帘紧闭。
林晚秋站在主位,声音清冽如刀:“我宣布,‘清源行动’,即刻启动。”
“以赵志远的供述为基础,结合火灾档案的伪证、打印机缓存的密件、以及刚刚获取的U盘核心证据,证据链已经闭环。但我要提醒各位,”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位核心成员,“这一次,我们的目标不只是办一个人,而是要让整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在恐惧中自我切割,自我瓦解。”
她转向陈秘书:“立刻起草一份《关于敦促青禾镇相关项目涉案人员限期说明问题的公告》。设计两个版本。公开版,贴在县委县政府公告栏,措辞要温和,讲政策,给出路。私下里,再拟定一个内部版本,用加密邮件,点对点发送给那份名单上的每一个人。”
她顿了顿,语气森然:“内部版本,不需要废话。精确列出每个人每一笔钱的收受金额、时间节点、打款账户。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让他们知道,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这是一场精准投放的心理炸弹。
公开的宽大为怀,是麻痹旁观者的烟幕;私下的字字诛心,才是瓦解同盟的攻城重炮。
下午四点三十六分。
王建国通过律师,主动请求与专案组负责人谈话。
审讯室外,林晚秋站在单向玻璃前,静静地等待着。
她的手里,没有拿任何案卷,只捏着一本边角已经磨损、书页泛黄的硬皮工作日记。
那是她父亲的遗物。
当王建国被两名法警带入审讯室时,他花白的头发显得更加稀疏,曾经官威十足的脸庞,此刻只剩下蜡黄的颓败。
他看到了玻璃后的林晚秋,眼神复杂地躲闪开。
林晚秋没有进去,只是对身旁的陈秘书示意了一下。
陈秘书走进审讯室,将那本日记,轻轻放在王建国面前,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的字迹,因为主人当时激荡的心绪而显得有些潦草,但依旧力透纸背。
“今日约谈王建国同志,其对园区用地问题避而不谈,态度强硬。我坚持原则,他拂袖而去。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走,但我不能辜负胸前的徽章,不能辜负青禾镇的百姓。”
日记的末尾,是一个清晰的日期:2013年8月16日。
青禾县档案室那场蹊跷大火发生的前一天。
王建国的目光触及到那熟悉的字迹,和他拂袖而去的记录,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盯着那一行行字,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防线,在这一刻,从最深处彻底崩塌。
良久,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空无一人的前方,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那场火……不是意外。”
傍晚七点十一分,审讯室的灯光昏黄得有些不真实。
王建国终于在长达四十三页的《悔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十年前套取第一笔扶贫资金开始,到工程层层转包,再到构建起一张覆盖市、县两级的利益分红网络,他交代得巨细靡遗。
最后,他更是主动供出了隐藏在省级层面的两名“保护伞”的姓名和关键线索。
林晚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材料,确认无误后,交给了陈秘书。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
她站在原地,望着窗外被夜色一点点吞噬的天空,青禾县城的灯火渐次亮起,像一片沉默的星海。
审讯室里,只剩下她和已经形如枯槁的王建国。
“最后一个问题,”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凝滞的空气,“我父亲临终前,在病房里,你威胁完他之后,他到底……说了什么?”
王建国猛地闭上了早已干涩的双眼,松弛的眼皮剧烈地跳动着。
长久的沉默后,他喉结滚动,用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声音,一字一顿地开口。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