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翊坤宫的烛火被调得极暗,仅够照亮案前一方天地。
段迁踏着夜露而来,玄色常服沾了些凉意,他褪去外袍递给未央,径直走到案前,眼底带着几分难掩的轻快:“娘娘,西南那边有了眉目。”
苏沅抬眼,见他指尖夹着一张密信,语气平静:“哦?说来听听。”
“多亏了卫将军。”段迁落座,接过热茶暖手,声音压得极低,“他按计划暗中调整了雁门关的布防,借着清剿边境流寇的名义,切断了司徒烈暗中输送粮草的几条小路,另外他还策反了司徒烈麾下一名副将,那人已暗中递来投诚书愿为内应,提供西南布防图。”
他语气带着几分赞许:“有卫将军呼应,蚕食计划比预想中顺利得多,不出三月,司徒烈在西南的根基便能动摇大半。”
苏沅指尖摩挲着杯沿,看着他眼底的意气风发,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突兀的认真:“段迁,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权力斗争?”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烛火跳动,映得段迁的神色忽明忽暗。
他愣了愣,随即竟罕见地笑了起来,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算计的浅笑,而是真真切切的、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执着?”他收敛笑意,眼底却还残留着几分笑意的余温,语气带着几分玩笑似的轻佻,“娘娘说笑了,在这吃人的朝堂后宫,不争就死了啊。”
苏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坦诚。
段迁迎上她的目光,脸上的玩笑之色渐渐淡去,语气放缓,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说起来,杂家并非生来就在这深宫高墙里,幼时家父是游商,带着我和母亲四处奔波,去过西北戈壁也到过江南水乡,那时虽辛苦却也自在。”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声音低沉了些:“可十二岁那年,家父因不愿给当地的达官贵人行贿,被诬陷通敌叛国,父母双双入狱,没几日便传来了惨死的消息,我被充为官奴,辗转送入宫中净身做了太监。”
“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抬眼望向窗外的夜色,眼底一片幽深,“没有权力便只能任人宰割,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后来杂家步步为营,拼了半条命才报了仇,可也早就深陷权力泥潭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杂家站在这权力顶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一旦跌下去,那些蛰伏的敌人、觊觎的目光,只会让杂家死得比当年的父母还要惨。”
苏沅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孤绝,心头微微一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段迁,没有了阴柔的算计,没有了朝堂的锐利,只剩下卸下伪装后的脆弱与无奈。
她轻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认真:“这些年,你应该很辛苦、很累吧?”
“辛苦?”段迁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的情绪翻涌,有惊讶,有茫然,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触动。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烛火燃尽了一截灯芯,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极轻却似带着千斤重量,消散在夜色里。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相对无言的身影。
那份始于算计的合作,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漏进了些许真实的温度。
苏沅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茶影,语气轻得像夜色里的风:“你说你身不由己,其实我也一样。”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沿,眼底漫开一层怅然,褪去了贵妃的骄纵与锐利,多了些少女的真切向往:“我自小在边疆长大,跟着父亲骑马射箭、巡关守隘,草原的风、雪山的雪,还有将士们的呼喝声,才是我熟悉的日子……虽然我十八般武艺不算精通,却也能弯弓射狼、挥剑斩棘,从不是困在宫墙里、只懂描眉画鬓的模样。”
“可现在呢?”她抬眼望向窗外,宫墙巍峨,将漫天星月都挡得严严实实,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入宫不过数月,却觉得像过了好几年……每日对着这四方天地,应付不完的试探、猜不透的人心,连喘口气都要小心翼翼,这身宫装勒得人难受,宫里的规矩磨得人烦躁,我一点都不适应。”
段迁静静听着,烛火映在她眼底,能看到那片藏不住的、对自由的渴望,像边疆草原上肆意生长的野草。
他忽然想起她曾说过的边疆趣事,想起她谈及手抓羊肉时的鲜活,才惊觉眼前这位明艳张扬的贵妃,本就不属于这深宫牢笼。
“我真盼着能早早结束这一切……”苏沅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恳切,“我想回到边疆,不用再管什么朝堂争斗、后宫算计,只骑着马迎着风,看遍雪山草原,那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她说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轻轻舒了口气,转头看向段迁,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你说,这样的日子我还能等到吗?”
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同是身不由己,一个困于权力泥潭,一个缚于深宫牢笼,此刻竟在彼此的倾诉里,找到了一丝难得的共鸣。
段迁看着她眼底的向往,心头微动,那句到了嘴边的“难”,竟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泛白,烛火映在他眼底,褪去了所有阴柔与算计,只剩从未有过的郑重。
他抬眼望向苏沅,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会的。”
“等一切事了……”他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帮你铺路——说服陛下放你归乡,扫清所有阻碍,没人再能把你困在这深宫牢笼里。”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补充道:“卫家会安稳无虞,朝堂会再无牵制你的力量,你想回边疆骑马、看雪山草原,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我都帮你实现。”
这承诺太过沉重、太过笃定,在寂静的殿内荡开,震得苏沅微微一怔。
她望着段迁眼底的认真,没有半分玩笑,没有一丝算计,只有纯粹的坚定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人是踩着尸山血海爬上权力顶端的九千岁,是人人忌惮的权谋高手。
可此刻,他却给了她一个关于“自由”的承诺——一个他自己都未曾拥有,却愿为她争取的东西。
段迁见她失神,喉结又动了动,声音放柔了些,却依旧带着那份郑重:“我说的话算数。”
烛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那份始于算计的合作,那份因共鸣而生的默契,在这一刻悄然升华为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将两个身不由己的人更紧地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