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年节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苏府上下仍沉浸在一片松弛之中。然而，汀兰水榭的书房，却仿佛一个独立于喧嚣之外的静默战场，连日来灯火常明，人影穿梭。
小芸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小心翼翼地走向书房。越是靠近，她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感觉就越是明显。隔着门扉，里面隐约传出的谈话声，字字句句都透着凝重——“周家”、“商盟”、“打压”、“货源”、“流言”……这些词汇如同冰冷的石子，一次次投入她原本简单的心湖，激起不安的涟漪。
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才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苏挽月清越却难掩一丝疲惫的声音。
小芸推门而入，垂着头，将茶盘轻轻放在角落的矮几上。她不敢抬眼去看小姐和各位管事的神情，但那无形中弥漫的紧绷感，却像一张网，将她牢牢罩住。她能感觉到挽星姐姐语速飞快地汇报着各方动向，杨掌柜洪亮的嗓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石砚管事则是一贯的沉稳，但眉头也锁得紧紧。就连那位风采翩翩的顾公子，此刻摇着折扇的频率也慢了许多，面色沉静如水。
她屏着呼吸，为小姐和各位管事一一奉上热茶。递到苏挽月面前时，她忍不住极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小姐端坐主位，脊背挺得笔直，面容依旧沉静，但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却仿佛蕴藏着风暴前夕的云翳，锐利，且带着不容错辨的凝重。小姐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地图册上轻轻划动，那微小的动作里，泄露了她内心的筹谋与压力。
小芸的心猛地一缩。她从未见过小姐露出这般神情。即便是当初在苏府内宅与柳氏母女周旋，最艰难的时候，小姐的眼神也是笃定而冷静的，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可如今，这凝重之色，是因为外面的风雨太大了吗？那个周家，真的那么可怕？
她默默退到门边，依旧垂首侍立，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里面的每一句对话。
“……江南那边回信，态度含糊，只说年节后再说，但依我看，怕是悬了。”这是挽星的声音。
“岂有此理！我们合作这么久，他们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动摇！”杨秉正愤愤道。
“商场之上，利益为先。”顾清风的声音依旧冷静，却一针见血，“周家给出的价码，足以让他们心动。如今看来，开辟新货源已是迫在眉睫。”
“蜀道艰难，岭南路远，新货源即便找到，运输成本、时间皆是问题。”苏挽月的声音响起，平静地分析着困境，“我们必须做好江南货源被彻底切断的最坏打算。”
小芸听着，手心微微冒汗。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商业算计，但她听得懂“最坏打算”这四个字。连小姐都要做“最坏打算”了，情况该有多严峻？
她又想起前两日，小姐与几位管事商议开设“月羽阁”和“月落客栈”时的情景。那时小姐眼中虽有挑战的光芒，却也有着开拓疆土的豪情。可如今，这接连的会议，商讨的都是如何应对打压，如何稳固根基，如何未雨绸缪。那新铺子的蓝图固然令人振奋，但眼前的危机，却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小芸的目光悄悄扫过书房内的每一个人。挽星姐姐总能条理清晰地分析局势，提出建议；杨掌柜掌管着偌大的匠坊和铺面，手艺精湛，人脉也广；石砚管事沉默寡言，却将“百草堂”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药材配伍都精通；顾公子虽说是读书人，但写出的文章能引导风向，言谈间见识不凡……他们每个人，都能在小姐需要的时候，站出来，分担压力，贡献力量。
那她自己呢？
小芸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做些粗活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她只会端茶送水，铺床叠被，传个话都常常因为紧张而结巴。小姐议事时，她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守在门外，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小姐面对那么大的压力，那么复杂的局面，她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帮上什么实际的忙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羞愧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想起小姐待她的好，从不因她笨拙而苛责，反而多有维护。可现在，小姐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她这个贴身丫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若江南货源真的断了，‘霓裳阁’的春装……”挽星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忧虑显而易见。
“必须加快蜀锦和岭南布料的探查进度，同时，现有库存的高端料子，要重新规划，确保核心客户的供应……”苏挽月的手指在地图上某个点重重一点，语气决断。
小芸听着小姐沉稳地布置应对之策，心中那份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她不要再这样只能旁观，只能担忧！她也要像挽星姐姐她们那样，能够为小姐分忧！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懂，不识字，不会算账，没见过世面，连跟生人说话都脸红……
恐惧和自卑如同冷水，几乎要将那刚刚燃起的火苗浇灭。但当她再次抬眼，看到苏挽月凝神思索时微蹙的眉头，那火苗又顽强地重新燃烧起来。
不会，可以学！不懂，可以问！小姐当初不也是从什么都不会开始的吗？挽星姐姐以前也只是个在市井间讨生活的孤女，如今不也能独当一面？她小芸虽然笨，但她肯吃苦，她对小姐忠心不二！
一股勇气，混合着长久以来压抑的自卑和对小姐的赤诚，猛地冲上了头顶。
会议似乎告一段落，挽星、杨秉正和石砚陆续起身，向苏挽月行礼后退了出去。顾清风也摇着折扇，若有所思地离开了。书房内只剩下苏挽月一人，她靠在椅背上，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闭目养神，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小芸的心怦怦直跳，机会就在眼前！再不说，等小姐休息了，或者又忙起别的事，她恐怕就再也没勇气说出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微微发抖的拳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书案前。脚步声惊动了苏挽月，她睁开眼，有些疑惑地看着面色涨红、神情紧张的小芸。
“小芸？还有事？”苏挽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小、小姐……”小芸一开口，声音就抖得厉害，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个动作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苏挽月吓了一跳，坐直身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小姐！奴婢、奴婢求您……”小芸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求您让奴婢学、学点本事吧！奴婢不想再像现在这样，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看着您辛苦！”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和话语一股脑地倾泻出来，虽然依旧结结巴巴，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奴婢知道自个儿笨，胆小，不识字，也不会算数……可是、可是奴婢看您这么难，周家那么坏，奴婢心里着急！奴婢不想一辈子只会端茶送水，奴婢也想……也想能像挽星姐姐她们那样，能替您分忧，哪怕只是帮上一点点小忙也好！”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但她倔强地没有去擦，只是用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充满渴望和决绝地望着苏挽月：“奴婢不怕吃苦！真的！小姐您让奴婢学什么，奴婢就学什么！算账、识字、规矩……奴婢一定用心学，再难也不怕！求您给奴婢一个机会……”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只是用力地磕下头去，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肩膀微微颤抖。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小芸压抑的抽泣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苏挽月看着跪伏在地、身形单薄却透着一股执拗劲儿的小丫鬟，心中百感交集。她早就看出小芸的忠心，也察觉到她近日来的不安和渴望，却没想到，这丫头竟有这般勇气，在自己最为疲惫、局面最为艰难的时候，主动站出来，请求历练。
这份赤诚，这份想要与她共同面对风雨的心意，何其珍贵。
良久，苏挽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起来吧，小芸。”
小芸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不敢起身。
苏挽月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亲手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哭花的小脸和那双写满期盼与忐忑的眼睛，苏挽月拿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替她擦了擦眼泪。
“你有这份心，很好。”苏挽月的声音很轻，却像暖流一样注入小芸的心中，“我身边，确实需要更多能做事、可信赖的人。你想学，我便教你。”
小芸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真、真的吗？小姐！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自然是真的。”苏挽月微微一笑，那笑容驱散了些许她眉宇间的疲惫，“不过，学习非一日之功，不可急于求成，更不可半途而废。你既然下了决心，便要坚持下去。”
“奴婢一定坚持！绝不叫苦！绝不放弃！”小芸用力点头，恨不得立刻发誓。
“好。”苏挽月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便从明日开始。你先跟着挽星，从最基础的认字和算学开始学起。铺子里的账目，最初级的核对，你也可以慢慢接触。挽星会安排人教你规矩和待人接物。过程会很枯燥，也很辛苦，你可能承受？”
“能！奴婢能！”小芸毫不犹豫地回答，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坚定火焰。只要有机会，再苦再累她都不怕！
苏挽月看着她眼中重燃的光彩，心中慰藉。危局之下，团队成员主动求变，渴望成长，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小芸的资质或许平凡，但这份忠心和决心，足以弥补很多不足。好好雕琢，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员得力的干将。
“去吧，先把眼泪擦干净。”苏挽月柔声道，“今日的话，我记下了。明日，便开始你的历练吧。”
“是！小姐！”小芸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破涕为笑，那笑容虽然还带着稚气和泪痕，却异常明亮。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走到门外，廊下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小芸却觉得浑身充满了暖意和力量。她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扉，心中默默发誓：小姐，奴婢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一定会努力变得有用，成为能帮到您的人！
夜色渐浓，书房内的苏挽月，嘴角也噙着一抹淡淡的、带着期望的笑意。人才的培养，非一朝一夕。小芸的主动请缨，是她构建未来团队坚实基石的第一步。前方的风雨或许会更猛烈，但身边凝聚的力量，也在一点点生长。这，便是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