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意刺骨。二皇子府邸派来的青绸马车准时停在了苏府侧门，相较于昨日入宫时的低调，这辆马车虽不张扬，但用料做工极为考究，车辕上那个不起眼的蟠龙纹标记，无声地昭示着主人尊贵的身份。苏挽月身着藕荷色绣缠枝梅纹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狐皮里子的素色斗篷，发髻间只簪了那支简单的玉簪和一对新得的宫造蝴蝶珠花，薄施粉黛，既不失礼数，又不过分招摇。
小芸和新来的挽星一同送她至门口，两人脸上都写满了担忧。小芸忍不住又替她拢了拢斗篷，低声道：“小姐，万事小心。” 挽星虽未多言，但那沉静的目光中亦流露出关切与坚定，她低声保证：“小姐放心，水榭内外，奴婢会与小芸姐姐一同留意。”
苏挽月点了点头，给了她们一个安抚的眼神，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转身踏着脚凳，弯腰进入了车厢。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那份短暂的温情。车厢内铺着厚实的软垫，角落的小几上放着一个暖手炉，散发着融融暖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尊贵而疏离。苏挽月端坐着，并未去碰那暖炉，只是将手拢在袖中，指尖冰凉。她知道，从踏上这辆马车开始，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然打响。
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显是御者技术高超，也透露出王府的规矩森严。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从外面掀起，一名身着藏青色内侍服、面容白净、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监躬身候在车外，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中特有的腔调：“苏四小姐，王府到了，请下车。”
苏挽月扶着他的手臂下车，抬眼望去，眼前并非王府正门，而是一处相对僻静的侧门，但门楣高大，气象威严，门前站着两排身着王府侍卫服饰、腰佩钢刀的壮汉，目光炯炯，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那太监引着她入门，穿过几重庭院。与苏府的精致雅趣不同，二皇子府的建筑风格更显宏阔大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处处透露出天家气派与权力底蕴。沿途所见仆从，皆步履匆匆，垂首敛目，规矩极严，偶尔有管事模样的人经过，看向苏挽月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最终，太监引着她来到一处题着“澄心斋”匾额的书房院外。院中植有几株苍劲的古松，覆着白雪，更显幽静。“殿下已在斋中等候，苏四小姐请。”太监在院门外止步，躬身示意。
苏挽月定了定神，独自一人迈步走进院子。书房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书墨香和暖炉热气的温润气息迎面而来。书房内陈设典雅，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典籍，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卷摊开的文书。而楚凌宸，正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靖疆域图前，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穿着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常服，少了几分平日的温润，多了几分深沉。
听到开门声，楚凌宸缓缓转过身来。今日他未戴玉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发，面容依旧俊雅，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温和笑意，但那双凤眸深处，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苏四小姐来了，不必多礼，请坐。”他声音温和，指了指书案旁设着的两张花梨木扶手椅，自己率先在主位坐下，姿态闲适，却自有威仪。
“臣女苏挽月，参见二殿下。”苏挽月依旧依足礼数，深深一福，这才走到客位，姿态端庄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立刻有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然后躬身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楚凌宸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动着浮叶，目光落在苏挽月身上，带着几分欣赏，几分探究，缓缓开口：“昨日梅苑小宴，听闻四小姐表现卓绝，连贵妃娘娘都赞不绝口，真是可喜可贺。”
“殿下谬赞。”苏挽月垂眸，语气谦卑，“全仗贵妃娘娘仁厚垂怜，及殿下举荐之恩，臣女方能得此殊荣，心中唯有感激。”
“哦？”楚凌宸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四小姐可知，贵妃娘娘性子清冷，等闲之物难入其眼。你能得她一句‘名不虚传’，靠的可不是本王的举荐，而是‘霓裳’确有其独到之处。”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暗藏锋芒，“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霓裳’如今名声大噪，恐怕也招来了不少麻烦吧？听闻近日市面上仿品横行，原料采购亦是不顺？”
苏挽月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她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无奈：“殿下明鉴。确如殿下所言，‘霓裳’小有名气后，便有些宵小之辈仿冒牟利，败坏声誉。至于原料……京城几家大药行似是货源紧张，价格也涨得厉害，确让臣女有些措手不及。”她将困境说出，却绝不主动求助，将皮球踢回给楚凌宸。
楚凌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很满意她的“识趣”。他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些许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本王已吩咐下去，京兆尹府会着力清查那些仿冒之物，还‘霓裳’一个清净。至于原料……”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挽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本王开口，莫说京城，便是江南、巴蜀的药材渠道，亦能为你畅通无阻。四小姐以为如何？”
这已是赤裸裸的诱惑和暗示了。只要她点头依附，所有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苏挽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抬起眼，迎上楚凌宸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诚，带着几分感激，却又隐含坚定：“殿下厚爱，挽月感激不尽。殿下愿出手相助，实乃‘霓裳’之幸。只是……”她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恳切，“‘霓裳’不过是臣女闺中弄巧之作，侥幸得娘娘青睐，已是惶恐。若再劳动殿下大驾，动用朝廷资源为臣女这微末生意铺路，恐惹物议，于殿下清誉有损，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她再次将姿态放到极低，以“恐损殿下清誉”为由，婉拒了对方直接插手的好意。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感恩，又坚守了底线，让楚凌宸一时难以强逼。
楚凌宸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眸色微沉，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书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压抑。他显然没料到苏挽月会如此干脆地拒绝，而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
“四小姐过虑了。”片刻后，他重新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本王欣赏人才，扶持些许有益民生的产业，亦是分内之事，无人敢妄加非议。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贵妃娘娘既已认可‘霓裳’，将其纳入宫中采买考量亦是顺理成章。若因原料短缺、仿品肆虐而影响了贡品品质，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四小姐是聪明人，当知如何权衡利弊。”
威逼来了！将“霓裳”与“贡奉”挂钩，若出了问题，便是欺君之罪！同时再次暗示，只有依附于他，才能确保“贡奉”之路顺畅。
苏挽月背后沁出冷汗，面上却强自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殿下所言极是，臣女愚钝，险些误了大事！贡奉之事，关乎天家颜面，臣女定当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她先承认对方观点的“正确性”，随即话锋又一转，“只是……正因事关重大，臣女更不敢完全假手他人。原料采购，臣女已派人前往产地探寻，力求从源头把控品质；仿品之事，亦会配合官府全力打击。唯有亲力亲为，方能心安。若……若届时真有臣女力所不及之处，再厚颜恳请殿下施以援手，不知殿下……”
她以“责任重大，需亲力亲为”为由，再次婉拒了对方全面接管的意图，但留下了一个“力所不及时求助”的活口，既没有把路完全堵死，避免了彻底激怒对方，又最大限度地保住了“霓裳”的独立经营权。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平衡技巧。
楚凌宸静静地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清楚。苏挽月垂着眼帘，能感觉到那目光带来的巨大压力，但她始终维持着恭顺而不卑微的姿态，交叠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
良久，楚凌宸忽然轻笑出声，只是那笑声中听不出多少暖意：“好，好一个‘亲力亲为，方能心安’。四小姐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有担当，有主见。既然你已有成算，本王便拭目以待。”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早已备好的礼单，递了过来，“初次过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其中有些江南新到的雪蛤油与珍珠粉，或对四小姐研制新品有所助益。”
这便是逐客令了，同时也是一种最后的试探和示好。雪蛤油和珍珠粉，都是顶级的美容原料，价值不菲。
苏挽月心中警铃大作，这礼物绝不能收！一旦收下，便等于默认了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她连忙起身，深深福礼，语气惶恐：“殿下厚赐，臣女万万不敢承受！殿下今日教诲，已让臣女受益良多，岂敢再收如此重礼？且臣女入府拜见，已属逾矩，若再携重礼而归，恐惹非议，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楚凌宸拿着礼单的手顿在半空，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盯着苏挽月看了片刻，忽然将礼单随手扔回书案上，语气恢复了最初的温和，却带着一丝疏离：“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强求。来人，送苏四小姐回府。”
方才引路的那名太监应声而入，躬身示意。
苏挽月知道，这次会面结束了。她再次行礼：“臣女告退。”然后跟着太监，退出了这间压抑的书房。
走出澄心斋，冬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与楚凌宸的这番交锋，看似平和，实则凶险万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回程的马车依旧平稳，但苏挽月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楚凌宸虽然暂时被她用话术挡了回去，但他的野心和势在必得的决心已表露无遗。今日之后，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只会用更隐蔽、更强大的手段来逼迫她就范。原料危机、仿品问题，恐怕只是开始。
马车驶回苏府侧门，已是华灯初上。小芸和挽星早已焦急等候，见她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没事吧？”小芸连忙上前搀扶。
苏挽月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回到汀兰水榭，屏退左右，只留下小芸和挽星，她才将今日王府之行的经过简略说了，隐去了最惊险的细节，但点明了楚凌宸的意图和目前的僵局。
小芸听得脸色发白，挽星则蹙眉沉思。
“小姐，二殿下他……这是不肯放过我们了？”小芸声音发颤。
苏挽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是啊。如今我们看似暂时稳住了局面，实则已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往后每一步，都需更加小心。”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忧虑更深。楚凌宸的威胁近在眼前，而萧煜那边，至今尚无消息。他是否知晓今日之事？又会作何打算？
还有府内，柳氏母女今日异常安静，这绝非好事，恐怕正在酝酿更大的风波。
内忧外患，层层叠加。苏挽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
“挽星，”她忽然开口，“从明日起，你除了跟着小芸熟悉事务，再多留意府内各处的动静，尤其是夫人和大小姐院里的人，有什么异常，立刻报我。”
“是，小姐。”挽星沉稳应下。
“小芸，南院那边，让顾先生加派人手，日夜巡逻，尤其是夜间，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奴婢明白！”
安排完毕，苏挽月独自坐在灯下，看着跳跃的烛火，思绪纷乱。前路茫茫，危机四伏，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否则，“霓裳”和她自己，恐怕都将被这巨大的旋涡吞噬。
而此刻，二皇子府邸，澄心斋内，楚凌宸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冰冷的月色，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亲力亲为？呵，本王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寒光，“传令下去，给周家那边再添把火。另外，想办法让苏府的那位大小姐，知道她妹妹今日‘风光’地去了本王府上。”
“是，殿下。”阴影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应道。
新的风暴，正在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