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
被重重珠帘,精美屏风巧妙遮掩的楼梯拐角处,一道倩影悄然站立。
宛如一株沐浴在凄风冷雨中的空谷幽兰。
正是五香馆的花魁、头牌——柳如烟。
她原本只是按惯例,在自己的香闺内,品评那些或平庸,或尚可的诗词。
听到《一剪梅》时,为之动容,觉得此人才情绝世,清丽婉约,直入人心。
此刻听到《虞美人》后,她再也无法安坐于妆台之前,于是走出香闺。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住。
未施过多粉黛,却依旧难掩绝色容光,与那股来自烟雨江南的婉约气质。
只是此刻。
那宛如秋水清澈的剪瞳之中,已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圈微微泛红。
纤细莹白的手指,紧紧绞住手中的鲛绡丝帕。
词中的沉痛与无奈,彻底引发了她灵魂深处,难以言说的共鸣与悲悯。
旁人或许只觉此词气象宏大,悲慨万千。
但她并非寻常青楼女子,而是身世飘零之人。
此刻听到这等亡国之音,心中那份家国之痛,让她戚戚然不能自已。
“李煜……彭城李煜……难道……他也是亡国之人?历经亡国之痛?”
柳如烟红唇微启,无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能写出如此词作的人,究竟是何等惊世人物?他来自何方?是偶然路过,还是……冲着自己而来?
许久,柳如烟倏然转身,对身边侍立的小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
丫鬟领命,提起裙角,匆匆向楼下跑去。
楼下。
玉螺好不容易才用近乎嘶哑的声音,稍稍安抚住沸腾得快要失控的场面。
“第二轮‘愁’字题,魁首彭城李煜公子,《虞美人》,大家可有异议?”
“无异议!”
“当之无愧!”
“快快进行下一轮!”
“也别宣读他人的拙作了!某就想听李公子的!”
【叮!人前显圣成功!强烈震撼五香馆所有人!显圣值+!】
青衣丫鬟捧着第三个玉笺,将东西交到玉螺手中时,还低声耳语了几句。
玉螺接过玉笺,展开一看,饶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瞳孔也不由得骤然收缩,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题目……
她抬起头,环视着台下一张张期待的脸,努力平复着有些紊乱的呼吸:
“诸位!如烟姑娘亲定的第三轮题目是……”
她刻意停顿,将玉笺高高举起:“亡国之痛!”
“亡国之痛?”
“亡国?”
刹那间。
满场哗然!
所有嘈杂的议论,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愕。
“亡……亡国?怎么会是这等题目?”
“这……这也太过……太过沉重了!如烟姑娘为何会出此等题目?”
“慎言!慎言啊!此题……此题大不祥!非臣子所能轻议!”
“嘶!此题何止是刁钻,简直是……是险恶!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谁敢轻易下笔?”
台下宾客们面面相觑,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震惊、惶恐与不解。
先前“相思”与“愁”虽难,终究是个人情愫。
可这“亡国之痛”……牵扯的是社稷江山,是帝王将相,是兴衰更替!
其中分寸,稍拿捏不当,便可能触及禁忌,引来杀身之祸!
一时间,热烈的气氛降至冰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不少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再无之前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这已非才学之争,近乎于是刀尖上的舞蹈。
玉螺自己也觉得喉咙发干,但只能硬着头皮,命人再次点燃炷线香:“老规矩,一炷香为限……”
顶层。
五香包房内。
当“亡国之痛”四字传入时,房内原本旖旎轻松的气氛,也为之一凝。
正在弹琴的姑娘指尖一滑,带出一个突兀的音符。
为李恪揉按肩颈的翡翠,动作也停了下来,美眸中闪过一丝惊惧。
“公……公子,这题目……”翡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的颤抖。
李恪睁开慵懒的眼睛,脸上并无太多波动。
“研墨!”
翡翠不敢多言,连忙收敛心神,再次研起墨来。
李恪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没有立刻动笔,而是负手而立,微微仰头,似在追忆,似在感怀。
良久。
在房内姑娘们屏息的注视下,李恪终于提笔。
笔锋不再似写前两首词时,那般流畅婉转。
而是带着一股沉郁顿挫,悲怆愤懑的力量,笔走龙蛇之间,墨迹淋漓。
诗句一句句呈现在雪白的宣纸上,字字千钧。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
包房内的姑娘们齐齐围拢过来,屏息看着。
她们虽多是欢场中人,但作为高端艺伎,却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字里行间里的家国之痛、兴亡之叹,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她们的心口,让她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国破”的惨烈!
“草木深”的荒凉!
“花溅泪”、“鸟惊心”的移情之痛!
“烽火连天”、“家书万金”的乱世漂泊!
以及最后那“白头搔短”的无奈与悲凉!
一幅幅画面在她们脑中展开,逼真得令人心碎。
姑娘们怔怔看着诗稿,再联想到公子之前那首《虞美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们心中升起:
公子他……展现出的格局与沉痛,远非寻常文人墨客的无病呻吟可比。
他莫非切身体会过亡国之痛、漂泊之经历?
……
楼下,线香燃尽。
这一次,愿意提笔,敢于提笔者寥寥无几。
“亡国”二字,太过沉重,太过敏感,绝非寻常风花雪月可比。
勉强交上来的几份诗稿,要么是空洞地呼喊几句“国破家亡恨未消”之类的口号,显得苍白无力。
要么是隐晦引用几个前朝典故,却因才力不济而显得词不达意,隔靴搔痒。
这些作品,根本无法触及这一主题的沉重内核。
台下宾客们也早已失去了品评这些平庸之作的兴趣,甚至带着几分不耐,嚷嚷着赶紧读李煜的作品。
玉螺也有些急不可耐,找到李煜的诗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
“下面,请诸位共同品鉴——彭城李煜公子,为第三轮‘亡国之痛’之题所作——《春望》!”
她的声音凝重,低沉,带上了深深的悲怆:
“国破山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