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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时值建安元年秋末,渭水北岸的联军大营灯火通明。中军大帐内炭火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寒意。简宇负手立于巨幅军事地图前,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深邃阴影。帐外夜风呼啸,吹得牛皮帐幕猎猎作响,仿佛万千鬼魅在暗夜中嘶吼。

“咚、咚、咚——”三更鼓声透过风声传来,沉闷如丧钟。简宇指尖划过地图上“长安”二字,羊皮纸的粗糙触感让他想起三日前胡车儿呈上的那卷绢帛。少年天子刘协的密诏字句如同淬毒匕首,此刻仍在他心头汩汩淌血。

“丞相,众将已到齐。”亲兵统领典韦掀帘而入,铁甲碰撞声惊破了帐内死寂。这虬髯巨汉今日特意将双戟擦得锃亮,虎目扫过帐外列队的将领时,带着近乎悲壮的警惕。

简宇缓缓转身,玄色锦袍下摆卷起微弱气流。他目光如寒潭扫过帐内——左列武将以吕布为首,其人身高九尺,束发金冠在火光下折射出冷芒,猩红披风无风自动;右列文臣以荀攸居首,这位谋士惯常的温润神情此刻被紧抿的唇线打破,指节正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珏。

“诸君可知,”简宇开口时声线平稳,却让帐内烛火猛地摇曳,“昨夜长安八百里加急,送来了陛下的‘设使诏’。”他刻意停顿,看着赵云按在剑上的指节骤然发白,看着马云禄下意识靠近兄长马超半步——这些细微反应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将领间荡开无声波澜。

吕布突然嗤笑出声,金冠上雉鸡翎剧烈震颤:“可是要吾等解甲归田?陛下莫不是忘了关东的诸侯!”话音未落,张辽已按住他臂甲低喝:“奉先慎言!”这位并州狼骑的统帅今日未着戎装,一袭青衫却掩不住眉宇间纵横的刀疤随皱眉动作扭曲如蜈蚣。

简宇抬手压下骚动,从袖中取出绢帛缓缓展开。蚕丝织物在火光下呈现半透明质感,其上朱砂字迹刺目如血:“……设使丞相简宇,阴结徒党,祸乱国典。卿可承朕密旨,为国除奸,以清君侧。”念至“先发后闻”四字时,荀攸手中玉珏突然坠地,清脆碎裂声里夹杂着夏侯轻衣倒抽冷气的轻响。

“董承老贼!”马腾猛地捶案而起,铜制案几应声裂开蛛网纹路。这位西凉大将双目赤红,胸前胡须因激动而剧烈抖动:“先前董承送密信至我处,某还当是宵小构陷!谁知陛下竟真……”

话未说完,他就已被女儿马云禄拽住袍袖,少女银甲下的肩膀微微发颤,却仍强自挺直脊背看向简宇。

贾诩阴恻恻的笑声突然响起,这隐藏于帷幕之后的谋士,从阴影中踱步而出,鸦羽大氅拖过地面时带起细碎尘埃:“好个‘设使’!陛下这是既要除患,又怕史笔如铁啊。”

他的手指划过绢帛上留白处,冷冷道:“若某所料不差,这诏书副本此刻已抄送各大世家了。”

帐内死寂如坟。徐晃突然拔剑劈碎灯架,爆裂的火星映出他狰狞的面容:“末将愿为前驱,三日之内踏平董承府邸!”

高顺沉默地跨前半步,这位陷阵营的统领虽未发言,但攥紧的拳甲已表明立场。唯有成公英注意到简宇凝视碎玉的目光——那里面除了冰封的怒意,竟有一闪而逝的,类似幼兽受伤时的脆弱。

“文和先生看得透彻。”简宇突然抬脚碾过地上玉珏碎片,清脆爆裂声令所有人脊背发凉。他转身时玄袍翻卷如垂天之云,帐外恰好划过一道闪电,惨白光芒照亮他眼底翻涌的雷霆:“然诸君可知?陛下赐诏之时,董承之女正在宫中伴驾。”

此言如冰水泼入滚油,连最沉静的荀攸都骇然抬头。简宇冷笑声中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诸君现在可明白——这清君侧的要紧处,原不在长安街巷。”他猛然挥袖扫落案上兵符,铜虎坠地发出沉闷巨响,惊起帐外夜栖的寒鸦扑棱棱掠过辕门。

炭火盆中的火焰猛地窜高,将简宇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仿佛一头被惊动的雄狮。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帐内群情激愤的将领,最终落在贾诩那隐匿于阴影中的脸上。

“文和,”简宇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依你之见,董承此刻在长安,最盼着我们做什么?”

贾诩微微前倾,鸦羽大氅纹丝不动,只有清晰的声音在帐内回荡:“回丞相,董承此刻,最盼着丞相您……怒不可遏。”

一言既出,满帐皆静。连最暴躁的吕布都眯起了眼睛。

简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说下去。”

“董承无能控制长安兵马,更无力对抗刘晔、满宠等人。他唯一的胜算,就在于那道密诏所赋予的‘先发后闻’之权。”贾诩的语速缓慢而清晰,如同钝刀割肉,“他定然布好了局,只等丞相凯旋入城,于迎接大典、百官面前,趁丞相不备,行刺杀之事。届时,他可高举密诏,宣称奉旨除奸,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权力。”

荀攸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玉珏几乎捏碎:“他赌的是丞相毫无防备,且事后群龙无首,他便可凭借密诏与天子,迅速掌控大局!”

“正是。”贾诩阴恻恻地补充,“所以,他此刻最怕的,不是丞相大军压境,而是丞相……按兵不动,或是有所警觉。丞相若然大怒,匆忙轻骑赶回长安兴师问罪,正可能落入其精心布置的刺杀陷阱。反之,若丞相大军从容班师,仪仗周全,警戒森严,他区区刺客,如何近得了一军统帅之身?届时,他握有密诏却无从下手,便是图穷匕见之局!”

帐内落针可闻。众将这才恍然,背后的杀机竟如此阴毒。这不是两军对垒,而是一场针对丞相个人的、精心包装在皇权之下的谋杀!

“好一个‘先发后闻’!好一个为国除奸!”简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颤音。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虎符跳起:“他想做诛杀权臣的忠臣?本相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玩火自焚!”

“噗通!”

吕布第一个单膝跪地,地面为之一震。这位虬髯猛将仰头时,金冠下的双目赤红如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丞相!布,一介武夫,蒙丞相不弃,委以重任!今日若任由宵小害了丞相,布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并州狼骑,愿为丞相诛杀国贼,万死不辞!”

“末将附议!”张辽几乎同时跪下,青衫下的脊梁挺得笔直,声音却冷冽如西伯利亚的寒风,“董承老贼,欲行荆轲、聂政之事,视我等如无物乎?辽,愿亲率死士,先入长安,为丞相扫清道路!”

高顺沉默如山,却用最重的力道将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闷响胜过千言万语。他身后的陷阵营将领随之跪倒一片,甲叶之声如冰河迸裂。

马超猛地扯开胸前狮蛮带,露出少年人精壮的胸膛,指天发誓:“超,愿以马氏全族性命担保!西凉铁骑,即日起便是丞相最锋利的刃!董承若敢动丞相一根汗毛,超必率军踏平董府,鸡犬不留!”其妹马云禄按剑立于兄侧,俏脸寒霜,眼中杀意凛然。

荀攸深吸一口气,撩起官袍前摆,缓缓跪倒。这位素来以智计深沉着称的谋士,此刻脸上再无平日的温润,只剩下决绝的冷硬:“攸,愚钝,未能及早识破奸谋,致使丞相陷于此等境地,死罪!然汉室倾颓,非丞相无可挽回。为天下计,为苍生计,攸恳请丞相,断不可存妇人之仁!公达愿效犬马之劳,助丞相破此死局!”

马腾也是须发皆张,怒极反笑:“好个董承!好个‘清君侧’!丞相,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腾,愿为前驱!”

顷刻间,帐内文武跪倒一片,请战之声如山呼海啸。典韦、许褚等贴身猛将更是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飞回长安将董承碎尸万段。

简宇立于众人之前,玄袍在激荡的气流中微微拂动。他看着脚下这些誓死效忠的部下,他们或因愤怒而颤抖,或因忠诚而激动,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为他而战的决心。

帐内灼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盆中,一块新添的松木“噼啪”爆响,溅起一串火星,映照着每一张因愤怒和忠诚而扭曲的面孔。简宇立于这片沸腾的忠诚之海中央,玄色袍服上的暗纹在跳跃的火光下,似有龙蛇游走。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虚虚向下一按。

这个简单的手势却带着千钧之力,狂涛般的请战声浪竟奇迹般平息下来,只余下铠甲摩擦的细碎声响和粗重压抑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如同百川归海。

“诸君赤诚,”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像往常那般清越,反而带着一种被砂石磨过的低哑,却奇异地抚平了帐内最后一丝躁动,“简宇……何德何能。”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吕布虬髯怒张的脸,掠过张辽紧抿的唇线,滑过高顺岩石般沉默的额头,最终与荀攸那双充满忧虑与决绝的眼睛相遇。这一眼,包含了太多无需言说的托付。

他转身,步履沉缓地走向那张占据帐中主要位置的柏木长案。案上,那盏精铜所铸、雁衔鱼钮的灯盏,灯油将尽,火苗微弱地摇曳着,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投下两点明灭不定的光。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扭曲地映在牛皮帐幕上,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苏醒的神只。

他并未立刻书写,而是先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案面,那里摊开着最新绘制的长安城坊图,墨迹犹新。他的指尖在“未央宫”、“董府”等几个关键点上稍作停留,如同将军在推演沙盘。

随即,他取过一方古旧的端砚,那砚台边角已有磨损,显是常年随军之物。他执起墨锭,注入少许清水,然后开始磨墨。动作不疾不徐,一圈,又一圈。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大帐内被放大了无数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奇异地带来一种冷静的韵律感。

荀攸跪在原地,微微抬眼,注视着丞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看到丞相握墨的手指关节稳定,腕部悬空,力道均匀,但那墨锭边缘偶尔一次极轻微的颤抖,却泄露了这只掌控千军万马的手,此刻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这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极致压抑。

墨成,浓稠乌亮,如化不开的夜。简宇放下墨锭,取过一杆常用的狼毫小楷。笔杆温润,是上好的湘妃竹。但他并未蘸墨,而是将笔尖在指尖轻轻捻动,似在感受其弹性,又似在最后的斟酌。帐内落针可闻,连吕布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他饱蘸浓墨,笔尖悬于一张特制的、柔韧异常的素白绢帛之上。那绢帛薄如蝉翼,却极为坚韧,乃军中传递密信专用。他略一凝神,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尽数敛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断。落笔!

他的字迹不再是平日批阅公文时那种端庄雍容的台阁体,而是化为了凌厉峻峭、略带连笔的行草。起笔藏锋,转折处却如刀劈斧凿,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锐气。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仿佛不是用墨,而是用意志刻上去的:

“晔、宠、儒并知:

长安阴云,吾已洞悉。董承挟谗惑主,其心叵测,陛下或受蒙蔽,然其行已触逆鳞。

尔等见信,当即刻依第二策行事。外松内紧,明察暗访,将其党羽劣迹,逐一坐实。锁拿宵小,剪除羽翼,断其爪牙,迫其自现原形。

彼若龟缩,坐视党羽倾颓,则人心离散,势孤力单,待吾归日,自可手到擒来。

彼若狗急跳墙,悍然发难,则正堕彀中,其罪昭彰,吾等讨逆,名正言顺。

大局为重,慎之又慎,一切待吾凯旋,自有公断。

切切。”

写至最后“切切”二字,笔锋如断金戛玉,猛地收住。简宇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动作小心,仿佛怕惊扰了这纸上的杀伐之气。他没有使用那方象征丞相权威的银印,而是从腰间解下一枚贴肉珍藏的羊脂白玉私章。

那玉章温润通透,刻着一个古篆的“宇”字,周围环绕着不易察觉的云纹暗记。他对着印章呵出一口白气,然后稳稳地、用力地压在那方小小的绢帛末尾。印泥是特制的朱红色,落在素绢上,鲜艳得刺眼,如同一滴凝固的血。

他仔细地将绢帛折叠,先是纵向对折,再横向三折,最后折成一个紧紧的小方块,恰好能握于掌心。接着,他取过早已备好的数层油布——那油布黑亮,透着一股防水防潮的特殊气味。

他将绢帛小心包裹在油布中心,一层,两层,三层……每一层都按压得严丝合缝,最后,用一段细细的、浸过蜡的麻绳紧紧捆扎结实。

最后一道工序,是取出一块特制的黑色火漆,在灯上烤软,滴在绳结处,然后迅速用一枚没有任何文字的素面铜印压了上去。火漆迅速凝固,将一切秘密牢牢封存。

“胡车儿。”简宇抬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一直单膝跪在帐门阴影处,努力调息恢复体力的胡车儿,闻声如一头蛰伏的猎豹般猛然起身。他庞大的身躯带动风声,几步便跨到案前,再次单膝跪倒,双手高高捧起,虎目之中没有任何迟疑,只有绝对的忠诚与执行任务的决然:“末将在!”

简宇没有立刻将信递出。他绕过桌案,走到胡车儿面前,俯身,亲手将这小小的、却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油布囊,放在胡车儿那布满厚茧和细小伤痕的巨掌之中。在放入他掌心的瞬间,简宇的手指无意间触到了胡车儿因长途奔袭而依旧滚烫粗糙的皮肤,那温度灼人。

“此物,重于泰山。”简宇凝视着胡车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得仿佛耳语,却又带着金石之音,“长安城内,刘晔先生,亲手交付。沿途关山阻隔,或有魑魅魍魉……若遇万分危急,宁可玉碎。”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胡车儿的视线。

胡车儿将油布囊紧紧攥住,那坚硬的触感硌着他的掌心。他感到那小小的包裹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着丞相的信任,也承载着身后这帐内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他猛地一抱拳,因疲惫而沙哑的嗓音此刻却爆发出铿锵之力:“丞相放心!胡车儿在此对天立誓,此信在,人在!信若失,末将提头来见!”他顿了顿,虎目中闪过一道凶光,“若遇拦截,车儿必先毁信,再杀尽敌酋,绝不令丞相大计有失!”

简宇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托付,有关切,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冷酷决断。他拍了拍胡车儿肌肉虬结的臂膀,触手之处坚硬如铁:“你的功劳,我记在心里。去罢,挑最快的马,沿途驿站已备好接力健马。速去速回!”

“诺!”胡车儿不再有丝毫耽搁,将油布囊小心翼翼塞入贴胸的牛皮暗袋,牢牢系紧。随即抱拳躬身,倒退三步,猛地转身,掀开帐帘。一股秋夜的凛冽寒风瞬间卷入,吹得帐内灯火一阵乱晃。他那壮硕如山的身影,便在这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决然地投入了外面的沉沉黑夜,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风里。

帐帘落下,重新隔绝了内外。但那股由胡车儿带走的紧迫感,却更加沉重地压在了帐内每一个人的心头。简宇站在原地,望着犹自晃动的帐帘片刻,才缓缓转身。他的脸上已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掌控一切的威严。他目光扫过依旧跪地的众将,声音清晰而沉稳,开始了下一步的部署。

帐帘垂落,将胡车儿带走的最后一丝夜风与声响彻底隔绝。帐内霎时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唯有炭火盆中松木燃烧时持续的、细微的“嗡嗡”声和偶尔爆开的“噼啪”脆响,更反衬出这方空间的凝重。先前众将请战时激荡的空气仿佛尚未平息,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简宇并未立刻言语,也未回到主位。他依旧立于原地,身形挺拔如松,玄色袍服在幽暗火光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袍角金线暗绣的云纹,随着他细微的呼吸,偶尔流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他

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深潭之水,沉静地扫过依旧单膝跪地、黑压压一片的文武重臣。那目光不再是方才接纳忠诚时的温润,也非阅读密报时的锐利,而是一种极度冷静的、近乎冷酷的审视。他在权衡,在计算,如同最高明的棋手,在落子前,要将棋盘上的每一分力量、每一种可能都推演到极致。

他的视线,最终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牢牢定格在了马腾的身上。

马腾感受到这道极具分量的目光,花白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他宽阔的、曾扛起西凉一片天的肩膀,此刻因紧绷而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激动、决然与些许不安的复杂情绪。

他深知,自己与董承那段算不上深厚、却也人尽皆知的“旧谊”,在此刻的帐中,已成为一枚特殊而微妙的棋子。

“寿成将军,”简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迈步,玄色靴底踏在地面上,几近无声,却仿佛踩在每个人的心跳节拍上。他径直走到马腾面前,竟微微俯身,伸出那双执笔握剑、稳定如山的手,虚虚地托住了马腾结实的臂膀,做了一个“请起”的姿态。

马腾喉结滚动,依势站起,但身躯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微躬。他抬起眼,迎上简宇深不见底的目光,沉声开口,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丞相!马腾一介边鄙武夫,蒙丞相不弃,委以重任,恩同再造!今日奸佞构陷,危及丞相,便是危及我等身家性命、毕生所求!丞相但有差遣,腾,万死不辞!纵肝脑涂地,亦绝无二话!”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西凉人特有的豪迈与赤诚。

简宇微微颔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激赏。他轻轻拍了拍马腾的臂膀,触手处是坚硬的甲骨和饱含力量的肌肉。

“将军的忠心,我从未怀疑。”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也正因如此,眼下有一紧要之事,非寿成兄不能胜任。”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一旁凝神静听的荀攸、贾诩,以及虽跪在后排却同样竖起耳朵的马超、马云禄等人,才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只在马腾耳边低语,却又足以让近处几位核心人物听清:“董承此刻,如同蛰伏于暗处的毒蛇,虽露獠牙,却缩于巢穴。他需要光亮,需要看清我等动向,尤其需要……来自我军内部的声音。”

马腾是何等人物,久经世故,瞬间便捕捉到了简宇话中深意,眼中精光一闪,试探道:“丞相的意思是……要腾,去给那董承,送点‘光亮’?”

“不止是光亮。”简宇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得近乎残酷的弧度,“要送炭,送在他自以为将被冻毙之时的‘暖炭’。”他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马腾的视线,“我要你,不仅继续保持与董承的联系,更要主动靠拢,示之以诚,示之以……‘弱’。”

他详细阐释,语速不快,却逻辑严密,步步为营:“你要让他相信,你马寿成,虽感激我简宇知遇之恩,但根基在西凉,家族荣辱系于一身。如今凉州新定,百废待兴,你深感独木难支。而陛下年少,心思难测,此番密诏更是让你心生寒意,担忧免死狗烹之忧。你要让他觉得,你并非铁板一块,你正在为马氏一族的未来,寻求新的……倚仗。”

帐内静得可怕,只有简宇冷静的声音在回响。马腾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每一个字。

“你要向他透露,我军虽凯旋,但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将士思归心切。更要紧的是,”简宇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人深入的蛊惑力,“你要让他知晓,我简宇,或因大胜而稍显骄矜,对长安城内的暗流,似乎……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至少,远未到如临大敌的地步。”

马腾眼中光芒大盛,彻底明白了简宇的连环计策。这不仅是让董承信任自己,获取情报,更是要麻痹董承,让他错误判断形势,诱使他按捺不住,提前行动!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数次,将翻涌的气血压下,抱拳沉声道:“丞相神机!腾,明白了!此乃‘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腾定会演好这出戏,让那董承老贼,自以为得计,做尽他的春秋大梦!待丞相凯旋入城之日,便是腾反正之时,必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惊喜’!”

“好!”简宇重重一拍马腾肩膀,眼中终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寿成兄深明大义,此计成矣大半!然此行如履薄冰,凶险异常。董承多疑,身边亦有能人,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具体细节,如何传递消息,真假虚实如何把握,稍后你需与文和先生细细推演,务求天衣无缝。”他的目光转向一直如同阴影般静立的贾诩。

贾诩闻声,从阴影中微微踏出半步,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毒蛇般冷静狡黠的光,他对着简宇和马腾微微颔首,声音嘶哑低沉:“丞相、将军放心,诩,自当竭力。”

安排完马腾这步至关重要的暗棋,简宇才缓缓挺直身躯,转向帐内其余众将。他脸上的所有深沉与算计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统帅威严,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面孔。

“其余诸将!”他声音陡然提高,清越激昂,如同金铁交鸣,在偌大的军帐中回荡。

“末将在!”以吕布、张辽、高顺为首的武将,以荀攸、成公英为首的文臣,齐声应和,声浪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帐幕簌簌作响,先前因密谋而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扫而空,充满了锐利的杀伐之气。

简宇目光灼灼,下令道:“各部听令!即刻起,整顿军马,检查器械粮秣,擦拭兵甲,确保明日卯时,准时拔营,不得有误!”

“诺!”

他顿了顿,继续部署,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班师途中,给本相打起十二分精神!旌旗,要染得最鲜艳,迎风招展!鼓号,要擂得最雄壮,声震云霄!军容队列,要最严整威武,步伐如一!本相要让我王师凯旋之威,让沿途每一个百姓、每一双窥探的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的目光掠过谋士队列中的荀攸:“公达先生。”

荀攸立刻踏前一步,躬身应道:“攸在。”

“由你主笔,”简宇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以本相名义,自明日起,每日遣快马,向长安未央宫中的天子上呈捷报。奏章不必冗长,但言辞务必恭谨恳切。要多叙陛下洪福齐天,圣德感召,方能使将士用命,平定西陲。要着重强调,此战乃奉天子明诏,讨伐不臣,匡扶汉室之正义之举,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每日一报,不可间断,直至大军抵达长安城下!”

荀攸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有力:“攸,领命!必使每一封捷报都如颂歌,飞入长安,上达天听,下安民心。定将丞相之忠勇、王师之威武,昭示天下,令宵小之辈无所遁形!”

他完全领会了简宇的深意——这一封封捷报,既是臣子的本分,更是最锋利的舆论武器,是在道义的高地上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堡垒,要将董承彻底钉死在“谗言惑主、嫉贤妒能”的耻辱柱上。

简宇最后环视帐内,目光如寒星,扫过吕布的勇悍、张辽的沉毅、赵云的忠诚、马超的锐气,扫过每一位文武重臣坚定或不乏忧虑的面孔。他的声音沉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诸君,前路非坦途,必有荆棘暗箭,诡谲风波。然邪不胜正,自古皆然。我等此行,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中间是数万将士的热血忠诚!只要我们上下同心,行得正,坐得端,以堂堂正正之师,迎击鬼蜮宵小,则一切阴谋诡计,不过螳臂当车,必将在王师雷霆之下,灰飞烟灭!”

他猛地一挥袖袍,玄色袖幅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望诸君各司其职,谨遵号令!助我,廓清玉宇,扫除奸佞,还这大汉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愿随丞相,廓清玉宇,还朗朗乾坤!”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再次爆发,比先前更加整齐,更加坚定,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信念。这场始于密诏惊变,明暗交织、步步惊心的归途征程,终于在这座中军大帐内,完成了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战略部署。

风暴,已然启程。

牛皮帐帘在马腾身后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外面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马嘶。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皮革鞣料、尘土、汗水和淡淡羊脂气味的气息包裹了他,这是西凉军旅大营特有的味道,往日里能让他心神安定,此刻却只觉得沉闷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呼唤亲兵卸去沉重的甲胄,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帐内值守的两名心腹亲兵退下。

“将军……”亲兵看出他神色有异,担忧地低唤一声。

“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帐十步之内!”马腾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烦躁。亲兵不敢多言,低头躬身,迅速退了出去,并仔细地将帐帘掩好。

偌大的营帐内,顿时只剩下他一人。角落里,一盏青铜铸造的雁足灯台上,只点燃了一根牛油大烛。烛火并不明亮,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帐心一小片黑暗,却无力穿透四周厚重的阴影,反而将帐篷的角落衬得更加幽深莫测。

跳跃的火苗将马腾的身影投在微微晃动的牛皮帐壁上,那影子被拉得变形、扭曲,仿佛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

他身上那套精铁锻造的鱼鳞铠,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幽光,甲叶边缘在刚才激烈的情绪波动下有些松散,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咔”声。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那张厚重的胡杨木案几后,这案几表面布满刀砍剑削的痕迹,记录着无数次的军情急报和临战决策。

案上凌乱地放着几张军用地图,一把时刻出鞘三寸、寒光闪闪的环首刀,还有一只半空的皮酒囊,囊口散发着西凉烈酒特有的辛辣气息。

他没有坐下,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重重地按在冰凉的案面上。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粗糙的木纹里,指节绷紧,青筋虬结。花白的头颅深深低下,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此刻布满挣扎与痛苦的脸庞。铠甲冰冷的触感透过内衬传来,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寒意。

“陛下……密诏……董承……”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简宇……丞相……”另一个名字,却带着复杂的暖意和千钧重负。

他猛地直起身,像一头被困住的衰老雄狮,在帐内有限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沉重的铁靴踩在铺地的毛毡上,发出闷响。玄铁甲叶随着他焦躁的步伐相互碰撞,发出单调而压抑的铿锵声,在这死寂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

“跟着丞相,走下去……”他停住脚步,对着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低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那就是抗旨!是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环首刀跳出刀鞘半尺,寒光凛冽:“我马家世代……虽非望族,却也受汉室俸禄……我马寿成这辈子,纵然杀人如麻,可……可从未想过要做逆臣贼子!”

颓然坐倒在铺着狼皮的胡床上,他抓起那只皮酒囊,拔掉塞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温暖那颗如同浸在冰水里的心。酒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滴落在冰冷的铁甲上。

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少年时也曾梦想仗剑天涯,匡扶社稷;青年时在西凉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与羌胡血战,与韩遂这等反复小人勾心斗角;中年后,看似成了一方诸侯,可背后的辛酸、无奈,时刻提防暗箭的疲惫,只有自己知道。

他为了生存,做过违背本心的事,手上沾满了敌人的,有时甚至可能是无辜者的鲜血。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在西凉的风沙和权谋的冰水中淬炼得冷硬如铁,麻木不仁了。

可是……可是自从率部归附丞相以来,那些被遗忘的、属于“人”的情感,似乎又一点点复苏了。

他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儿子马超那张年轻、朝气蓬勃的脸庞。那小子,以前在西凉,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只知道好勇斗狠的愣头青,可跟在丞相身边历练后,眼神里多了沉稳和智慧,谈起兵法韬略头头是道,提起丞相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敬仰和信服,毫不作伪。

“父亲!丞相真乃神人也!待我如子如弟!”马超兴奋的话语、炯炯有神的目光,此刻无比清晰地出现在马腾脑海里。

还有女儿云禄……他的心尖尖。那丫头,继承了亡妻的美貌和自己的倔强,在西凉是出了名的骄傲,马上马下,不输男儿。

可每次军中聚会,远远看到那个白袍银枪的赵子龙,她就会立刻低下头,摆弄衣角,脸颊飞起两抹红云,眼神闪烁,那副小女儿的羞怯姿态,哪里还是那个能挽强弓、舞利剑的西凉女将?那种情窦初开的朦胧美好,是他这个粗豪的父亲多年来罕有见到的。

老部下庞德,那个跟他出生入死多年、性格刚直、寡言少语的汉子,有一次酒后,抓着他的胳膊,眼眶发红,舌头打着结说:“将……将军!跟着丞相,心里……亮堂!不用整天防着这个,算计那个!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庞德脸上那种找到归宿、得以一展所长的纯粹喜悦,深深震撼了马腾。

甚至……甚至是他自己。在这支军队里,他不用再时刻担心韩遂会不会从背后捅刀子,不用再纠结于复杂的部落纷争。军中上下,有一种简单而直接的气氛,胜则同庆,败则共担。

将领之间,虽有争执,却多是出于公心;士卒们士气高昂,因为他们相信跟着丞相能打胜仗,能有未来。这种久违的、令人安心和陶醉的氛围,像温暖的泉水,一点点融化着他心头的冰层。

而那个下密诏的天子呢?刘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困在深宫之中,如同傀儡。

他有什么?除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天子”名分,他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是能扫平诸侯的雄兵?还是能安抚黎民的德政?若他真是英明之主,这大汉天下何至于崩坏至此?他马腾又何须在西凉这等苦寒之地,喝了几十年的风沙,在血与火、阴谋与背叛中挣扎求生,活得如此卑微和疲惫?

他对那个遥远的皇座,早已没有了年少时的敬畏,只剩下历经沧桑后的清醒与……一丝怨愤。

“呵……呵呵……”马腾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开始时带着苦涩,渐渐却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疯狂与决绝。他猛地站起,眼中的迷茫、痛苦、挣扎,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尘,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光芒!他的须发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

他不想再回到过去了!不想再回到那个冰冷、黑暗、充满算计和背叛的世界!他更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那个愚蠢的董承和优柔寡断的天子,来毁掉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毁掉超儿的未来,毁掉云禄可能的幸福,毁掉庞德和十数万西凉子弟兵眼中那宝贵的光!

他一把抓起案上的环首刀,“沧啷”一声彻底拔出鞘!雪亮的刀身映照出他此刻坚定乃至有些狰狞的面容。他挥刀,猛地劈在案角!

“咔嚓!”厚重的胡杨木案角应声而断!

“丞相!”他对着空荡的营帐,如同立誓般低吼,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血与火的重量,“我马寿成,半生飘零,见惯了人心鬼蜮,世态炎凉!直至遇公,方知何为明主,何为希望之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帐外冰冷的空气和胸中沸腾的热血一同吸入,化作无穷的力量。

“这把老骨头,这条命,还有我西凉马氏的未来,今日便彻底押在公之身上了!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腾,亦九死不悔!”

“这汉室的天……或许,是真的该变了!”

言罢,他“锵”地一声还刀入鞘,转身,大步走向帐门,一把掀开厚重的毡帘。帐外,秋夜寒凉,朔风凛冽,漆黑的夜幕上星河低垂,清冷的光辉洒遍连绵营寨。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中军大帐那依旧亮着灯火的方向,目光坚定如铁,再无半分动摇与犹疑。

在马腾视线无法触及的营帐最深处,那片被雁足灯昏黄光晕完全遗忘的角落阴影里,空气似乎比别处更加粘稠、寒冷。若有感知极其敏锐的高手在此,或许能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存在感”。那并非实体,却比实体更专注,更冰冷。

就在马腾痛苦地以拳捶案,低吼着“诛九族的大罪”时,那片浓郁的阴影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一粒微尘打破。

当马腾回忆起马超眼中的光彩、马云禄的羞怯、庞德的喜悦,以及军中那份难得的融洽氛围时,阴影的轮廓似乎微微松弛,那种无形的“注视”中,锐利的审视意味悄然淡去少许。

然而,当马腾最终拔刀立誓,低吼出声之时,那片阴影彻底归于沉寂,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一缕极淡的、常人根本无法感知的暗影,如同拥有生命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沿着帐篷的缝隙滑出,融入了外面更广阔的黑暗中,向着中军大帐的方向,疾速遁去。

马腾对此毫无察觉,他心中的波澜已然平复,只剩下破釜沉舟后的坚定。他大步走向帐门,一把掀开厚重的毡帘。帐外,秋夜寒凉,朔风凛冽。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中军大帐的方向,目光坚定如铁。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燃烧正旺,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荀攸手捧刚刚拟好的最后一封奏章,立于案前,声音平稳地诵读着其中颂扬天子圣德、彰显王师威武的词句。简宇端坐于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柏木案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每一个字眼。

就在荀攸读到“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西陲遂平,此乃社稷之幸也”这一句时,异变悄然而生。简宇身侧,那盏落地青铜连枝灯投下的、原本清晰稳定的影子,边缘处忽然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水波般的扭曲。

一道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浓郁的墨色,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自那片阴影最深处悄然渗出,无声无息地滑过铺着兽皮的地面,精准而迅速地融入了简宇脚下那片因身体遮挡而形成的、更浓重的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没有带起一丝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甚至连光线都似乎未曾被扰动。近在咫尺的荀攸,学识渊博,感知敏锐,却对身后这超乎常理的暗影流动毫无察觉,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奏章。

唯有简宇,在影子彻底回归融合的刹那,正在轻敲桌面的指尖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无形的信息如流光般一闪而过。他面色未改,依旧平静地听荀攸读完了整篇奏章,甚至就其中几个用词提出了精到的修改意见,声音平稳如常。

待荀攸领命,恭敬地携着奏章草稿退出大帐,厚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内外声响,帐内重新只剩下简宇一人时,他才缓缓向后,靠在了铺着白虎皮的宽大胡床椅背上。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但若有精通精神力量的高手在此,便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无形无质、却玄妙无比的精神链接,正在他与自身影子之间建立、共鸣。

影子所“见”所“感”的一切——马腾帐内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的酒气与挣扎、那沉重的叹息、捶打桌案的闷响、回忆起子女部将时脸上闪过的温情、最终拔刀立誓那一刻眼中迸发的决绝火焰——所有这些画面、声音、甚至情绪,都如同亲历,清晰地回流到简宇的识海之中。

片刻之后,简宇缓缓睁开了眼睛。帐内烛火的光芒映照在他瞳孔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幽暗的火焰。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到极致的弧度。

那不是喜悦的笑,也非嘲讽,而是一种棋手看到最关键的一子落下,局势彻底导向预期轨道时,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意味。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自语,气息拂动案头烛火微微摇曳:

“善。心志已坚,再无反复。如此……计划,方可畅行无碍。”

几日后,距离长安还有一日行程。

时近黄昏,旷野上的风声带着深秋独有的凄厉与萧索。一轮巨大的、赤红如血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那片起伏的、如同巨人脊梁般的土黄色山峦之后。天地间被染上了一层壮丽而悲怆的橘红色,连云彩都仿佛被点燃,在天边燃烧着最后的绚烂。

新建的营寨依着一处缓坡而立,旌旗招展,栅栏森严。简宇独自一人,登上了营寨中央那座高达五丈的简陋望楼。木质楼板在他的战靴下发出“嘎吱”的轻响。他挥手示意守卫的士兵退至楼下,此刻,这方寸之地,只属于他一人。

凛冽的朔风立刻扑面而来,比地面上猛烈数倍,吹得他玄色绣金纹的大氅向后猎猎狂舞,如同张开的巨大蝠翼,也吹乱了他额前几缕未被玉冠束住的墨发。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微微刺痛,但他浑然未觉。

他只是将双手负在身后,身姿如标枪般挺直,深邃的目光,穿越脚下连绵起伏的营帐、袅袅升起的炊烟、如蚁群般移动的士兵,牢牢地锁定在东方。

那里,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鲜艳的色彩,如同鲜血渗入沙土,化为暗淡的紫绀,最终被从大地边缘弥漫开的、沉沉的靛蓝色夜幕吞噬。而就在那天地交接的遥远地平线上,一片浩瀚无垠的、朦胧的昏黄光晕已然浮现。

那光晕并不明亮,却绵延广阔,静静地铺陈在那里,如同沉睡的巨兽缓慢呼吸时鳞甲间透出的微光——那是长安,是未央宫与无数里坊的灯火汇聚成的光芒,是大汉帝国跳动了四百年的心脏所在。

望楼之下,是十数万大军驻扎的营寨点燃的万千篝火与灯笼,火光连成一片,人声、马嘶、金属碰撞声隐约可闻,充满了尘世的喧嚣与一种紧绷的、引而不发的活力。而东方那片沉默的、庞大的光,却散发着一种古老、威严而又令人心悸的沉寂。两种光,一近一远,一喧一静,形成了奇异的对峙。

简宇就站在这光与暗、动与静的分界线上。清冷的星子开始在三寥的天幕上渐次闪现,星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中,没有即将归家的喜悦,没有大战前的紧张,甚至没有对明日未知命运的忧虑。只有一片极致的、如同万丈寒潭般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冲破冰封的暗流,是足以改天换地的巨大能量在无声地凝聚。

明日,当太阳再次升起,他的大军将兵临那座伟大的城下。是盛大的凯旋,隆重的封赏,还是图穷匕见的摊牌,血雨腥风的搏杀?或者,这一切本就一体两面,同时上演?

他久久地伫立着,仿佛要站成一座永恒的雕塑。夜风越来越冷,卷起沙尘打在望楼的木柱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白色的呵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明日……”一声低语,消散在风里,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仿佛蕴含着整个时代的重量。

明日,将是另一番天地。而他,已立于这天地变局的中心,准备落下那决定性的棋子。

长安城,董府密室。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上紧绷的桑皮纸,在铺着精美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昏黄黯淡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陈腐和焦虑气息。

国舅董承正背着手,在室内缓缓踱步。他身着常服,但腰间依旧束着代表身份的玉带,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因兴奋而泛着红光。

一名心腹家奴刚禀报完探马带回的消息:简宇大军已至一日程外,明日晌午前即可抵达长安。董承闻言,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眼中闪烁着猎人即将看到猎物落入陷阱般的灼热光芒。

“好!好!终于回来了!”他停下脚步,抚掌轻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音,“速去备车!不……更隐秘些,备两顶不起眼的小轿,我要立刻去……”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名字和面孔,“去王子服府上!再派人知会种辑、吴硕、吴子兰,让他们务必在王府等候,有要事相商!”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简宇志得意满、接受百官迎接之时,那突如其来的“清君侧”之举,将如何让其身败名裂。

而自己,将凭借陛下密诏和这场“首功”,一举取代简宇,成为这大汉朝廷真正的掌舵人。想到得意处,他甚至觉得这密室都有些气闷,迫不及待想要出去,呼吸一下那即将由他主宰的天地间的空气。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密室那扇隐蔽的侧门被猛地撞开!不是他期待的心腹回报,而是府上的老管家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老管家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浸湿了花白的鬓角,官帽歪斜,也顾不得扶正,嘴唇哆嗦着,像是离水的鱼,竟一时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董承心头猛地一沉,那抹得意的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化为惊疑:“混账东西!慌什么?!成何体统!”他厉声呵斥,试图压下心中陡然升起的不祥预感。

老管家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地毯,抬起惊恐万状的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大、大人!不、不好了!满宠……是满宠!他、他带着北军精锐,如狼似虎,把……把王将军、种大人、吴大人他们……全、全抓走了!”

“什么?”董承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冰凉麻木。

“你……你说清楚!抓了谁?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都抓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每一个名字吐出,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

“是……是!四位大人……一个没漏!就在半个时辰前,同时动的!说是……说是涉嫌勾结凉州残部,图谋不轨!”老管家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噗——”董承急火攻心,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小口鲜血,溅在身前暗红色的地毯上,留下几点触目惊心的深斑。他精心修饰的胡须也沾染了血沫,显得狼狈不堪。

他方才还在勾勒的宏图伟业,那依托于这四位核心党羽方能实施的完美计划,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一柄无形巨锤砸得粉碎!王子服掌控的部分宫禁守卫,种辑在朝中的舆论造势,吴硕、吴子兰联络的各方势力……

所有这些精心布置的环节,随着这四人的被捕,顷刻间土崩瓦解!

完了!全完了!简宇人还未至,仅仅凭借留守长安的爪牙,便已精准地斩断了他最依仗的臂膀!这哪里是抓捕?这分明是简宇隔空挥来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抽得他眼冒金星,抽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密室内,龙涎香的甜腻气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隐去,黑暗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董承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暗中某个虚无的点,仿佛能听到自己野心坍塌的轰然巨响。最后,一口鲜血喷出,董承晕倒在地。正是:

臂膀尽折风雷速,方惊棋局已天倾。

欲知董承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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