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璧永到底要做什么?”
“谁来回答朕?”
“他要反天不成?”
一连串的疑问从「正元帝」黄晟嘴中吐出,浓郁的沉水香气依旧在巨大的太极图穹顶下缭绕,却再也无法带来半分宁静祥和。
太极阁内的热意,混合着一种名为“恐惧”与“暴怒”的毒药,在空气中发酵、蒸腾,压得人喘不过气。
蒲团之上,「正元帝」黄晟蜡黄虚浮的脸上,此刻涨成了不正常的猪肝色。
他双目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瞪着下方跪伏在地、噤若寒蝉的数位「军机大臣」,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那份朱璧永得令南下支援却只派了个辽西副总兵张琳并五万人马敷衍了事的奏报,如同烧红的烙铁,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都哑巴了?!”黄晟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他猛地将奏报狠狠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笔墨纸砚一阵乱跳。
“吭声!”他咆哮着,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扫过「军机大臣、永安总督」张芝、「军机大臣」崔庶、「军机协理大臣、兵部左侍郎」李裕、「军机协理大臣、兵部右侍郎」孔岑等人。
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大臣,都深深低下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金砖地里。
片刻的挣扎后,黄晟猛地站起身,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摇晃,手指颤抖地指向殿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直指京畿方向那支按兵不动的庞大军团。
“镇江城!镇江城是什么地方?!那是长江门户!是朕东南的最后一道屏障!李航十几万叛军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渡江!赵佳锐他们在前面浴血死守,枕戈待旦,朱璧永呢?!
朕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呢?!他手握数十万雄兵,就在京畿边上玩呢?也好意思按兵不动?就给朕派了五万人!五万!打发叫花子吗?!”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前排张芝的脸上:“派个张琳!那个在辽西被熊奴人打得丢盔卸甲的废物!靠着贿赂朱璧永才保住狗命的庸才!让他去统领这五万人支援镇江城?!这是去支援还是去添乱?!去给李航送军功?!啊?!”
黄晟的声音因嘶吼而破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朕把罗徵都派去了,就是怕前线不稳,怕将领有异心!结果朱璧永用这种手段来搪塞朕!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大宁朝廷?!”
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几位「军机大臣」额头冷汗涔涔。
张芝硬着头皮,声音干涩地回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朱大帅……朱璧永那边,兵部和军机阁的催促文书,已连续发了七道!措辞一封比一封……”
“措辞?措辞顶个屁用!”黄晟粗暴地打断他,抓起案上一个玉镇纸就砸了过去,玉器在金砖上碎裂的声音清脆而惊心,
“文书?!他朱璧永要是怕文书,还会只派五万人?他手下那些谋士幕僚,哪个不是人精?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你们这些文书堵回来!
粮草筹措?兵员预备?辎重配备?他几十万大军在京畿屯了多久了?!这些借口用了多少遍了?!你们除了发文书,还会干什么?!”
崔庶连忙补充,声音带着惶恐:“陛下明鉴!朱璧永……朱大帅部下的回复,每次都言称大军开拔,非同小可。
数十万人马,每日消耗粮草辎重如山如海,非仓促可备。且言京畿重地,亦需重兵镇守,以防不测……其言……其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只是这五万之数,委实……”
“委实太少!委实是敷衍!是欺君!”黄晟怒吼道,“京畿重地?防谁?防朕吗?!李航的叛军还在江南,吴逆还在荆襄,他朱璧永防的哪门子不测?!
他分明就是拥兵自重!坐山观虎斗!等着朝廷和李航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出来收拾残局!做他的春秋大梦!朕还没死呢!”
就在殿内气氛压抑到极点,几位军机大臣感觉快要窒息之时,殿外内侍小心翼翼的禀报声如同救命稻草般响起:
“启禀陛下,苟致礼苟大人求见,言有要事启奏。”
“苟致礼?”黄晟余怒未消,眉头紧锁,“宣!”他烦躁地挥挥手。
须臾,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苟致礼,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却极其快速地挪进殿内。他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气息尚未喘匀。
一进殿,看到皇帝那铁青的脸色,感受到殿内如同冰窖般凝固的恐怖气氛,以及几位同僚投来的、混杂着同情与“你来得真不是时候”的复杂目光,苟致礼心头便是一沉,暗道一声“苦也!”
他连忙就要行礼告退:“老臣……老臣不知陛下正与军机议事,惊扰圣驾,罪该万死!老臣……老臣改日再……”
“站住!”黄晟此刻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哪里容得他退缩?他厉声喝道,“改什么日?今日还不够乱吗?有什么坏消息,一并给朕爆出来!朕倒要看看,这大宁的天,还能塌成什么样!”
苟致礼被喝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没站稳。他心中叫苦不迭,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只能颤巍巍地再次躬身,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惶恐:
“陛下……老臣……老臣确有一事,关于……关于「建毅伯、天疆总督、天疆将军」李誉……”
“李誉?”黄晟眉头皱得更紧,“他又怎么了?天疆边陲,莫非也出了乱子?”
“回陛下……”苟致礼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发干,“李伯爷……病重了。昨日报来的折子……言其腰腹生一巨卵,痛苦不堪且日益增大,恐……恐时日无多……”
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最关键的一句,“李伯爷……恳请朝廷……念其微功……荫封其长子李钝……”
此言一出,殿内本就凝重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誉,坐镇帝国西北边陲,手握重兵,节制天疆军政十余年的封疆大吏。他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病重垂危,还要为儿子请封?
黄晟脸上的暴怒之色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阴鸷的冰冷。他缓缓坐回御座,身体前倾,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苟致礼,嘴角勾起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病重?请封?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讥讽的鼻音,“苟爱卿,你告诉朕……这李誉,是不是也想学那镇海城的钱家?
想让他的儿子李钝,承袭完爵位,再接着承袭那「天疆将军」之位?然后依着镇海叛乱的模板,给朕也来个‘天疆叛乱’?!”
轰——!
这句话,如同在死寂的深潭里投下了一块万钧巨石。其蕴含的猜忌之深、恶意之重、指向之险恶,让在场所有大臣,包括苟致礼在内,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似乎都冻僵了。
皇帝竟然直接将天疆重将与谋逆的钱家相提并论,这已不是猜忌,而是赤裸裸的定罪前兆。
殿内死寂得可怕。空气仿佛被抽空,沉重的压力让每个人都感到窒息。
几位「军机大臣」脸色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喘。苟致礼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老朽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手中的拐杖几乎要脱手。
“陛…陛下!”苟致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惶恐,
“陛下明鉴!李伯爷忠心耿耿,镇守天疆十余载,劳苦功高!其折子中,只…只言及长子李钝安置之事,恳请朝廷念其多年戍边辛劳,予以荫封……绝无…绝无半分提及承袭军职之意!更无…更无丝毫悖逆之心啊陛下!老臣…老臣敢以性命担保!”
他语无伦次,拼命为李誉辩解,更是为自己撇清关系。
“哦?没有提及?”黄晟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眼神幽深莫测,嘴角那丝冷笑却并未消失,
“那依苟爱卿之见,朕该如何安置这位‘忠臣良将’的宝贝儿子呢?”
苟致礼冷汗如雨,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此乃陛下天恩,老臣……老臣岂敢妄言……全凭陛下圣裁!”
黄晟沉默了片刻。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无形的绞索,勒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他似乎在权衡,在算计,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淡漠,却更让人心底发寒:
“李誉……毕竟是替朕守了十几年边关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顿了顿,仿佛在施舍天大的恩典,
“这样吧,苟爱卿,你即刻代朕拟一封回信,盖上朕的私印,快马送去天疆。”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信里就这么说:李爱卿乃国之干城,忠勇可嘉。今染沉疴,朕心甚忧。望善加珍摄,早日康复。
至于其子李钝,朝廷自不会亏待忠良之后。念其父功勋,准其不降等承袭「建毅伯」爵位。
待其父身后,朝廷亦会对其妥善安置,必使其安享富贵,不负功臣血脉。”
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算计,补充道:“对了,朕记得李誉还有个次子,叫李铁?一并提一句,朝廷亦会酌情予以恩荫,以示皇恩浩荡。”
不降等袭爵!荫及次子!
这听起来是莫大的恩宠,是皇帝对“忠臣”的优渥回报。
然而,在刚刚经历了皇帝那番诛心之论的背景下,这“妥善安置”、“安享富贵”、“荫及次子”的字眼,听在苟致礼和几位军机大臣耳中,却充满了冰冷的警告与圈禁的意味——
朝廷会给你们李家富贵,但独摄天疆莫大疆界的兵权?想都别想!老老实实做个富贵闲人,才是你们最好的归宿。
“陛下…陛下圣明!皇恩浩荡!老臣…老臣代李伯爷,叩谢天恩!”
苟致礼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声音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能保住李家不被猜忌牵连,已是万幸。
“去吧!速办!”黄晟不耐烦地挥挥手。
苟致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太极阁,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朝服。
……
苟致礼的离去,并未带走殿内丝毫的阴霾。李誉的插曲,如同在皇帝心头又添了一把猜忌的干柴,让他对朱璧永的愤怒和无力感更加炽烈。
黄晟的目光重新落回几位战战兢兢的「军机大臣」身上,如同秃鹫盯着猎物。
那份关于镇江城告急、朱璧永敷衍的奏报,依旧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李誉的事,朕‘恩典’给了。”黄晟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压抑的冰冷,“现在,回到正题。
朱璧永!朕的‘定海神针’!他给朕的‘答复’,就是这五万废物点心,你们告诉朕,怎么办?!”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碗乱跳:“说话!都哑巴了?!兵部!军机阁!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的吗?!”
张芝、崔庶、孔岑等人面无人色,互相交换着绝望的眼神。
催促文书发了无数次,朱璧永就是按兵不动,他们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能发兵去讨伐朱璧永不成?那无异于自毁长城!
“陛…陛下,”孔岑年轻气盛,又是新晋军机,硬着头皮开口,“朱璧永拥兵自重,阳奉阴违,其心…其心确实叵测!然其势大,京畿防务尽在其手,若贸然逼迫过甚,恐…恐生肘腋之变!
当务之急,是否…是否再派一得力重臣,持陛下严旨,亲赴其大营,当面申饬,晓以利害,或许…或许能使其回心转意,增兵南下?”
“得力重臣?晓以利害?”黄晟冷笑连连,“你们谁去?张芝?崔庶?还是你孔侍郎?你们觉得,朱璧永会买你们的账吗?他连朕的旨意都敢敷衍!你们的面子,比朕的圣旨还大?”
孔岑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一直沉默的「军机大臣」崔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此人资历极老,虽非朱璧永嫡系,但在朝野和军中都颇有清望,更重要的是,他与朱璧永并无明显过节,甚至早年还有些香火情分。
最关键的是,此人刚刚被皇帝起复,正需立功表现,或许是个合适人选?
“陛下,”崔庶小心翼翼地开口,“臣…臣想到一人,或可担此重任。”
“谁?”黄晟目光如电射来。
“新任「两辽总督」银丰正,银大人!”崔庶连忙道。
“银丰正?”黄晟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眉头微蹙。
“正是!”崔庶解释道,“银大人乃前夏「吏部右侍郎」,素有清望。
先帝定鼎时,其未仕新朝,归隐乡里。前些时日,因…因朝廷用人之际,陛下特旨起复,委以「两辽总督」重任,以其控扼两辽军政,镇抚边陲,防备熊奴。”
他刻意强调了“陛下特旨起复”,点明此人的忠诚度至少在皇帝这里挂了号。
“此人……年事已高了吧?”黄晟想起似乎有这么个任命,但印象不深。
一个前朝旧臣,六十五岁了,还被拉出来用,能有多大能耐?
“回陛下,银大人虽年过花甲,然精神矍铄,思维清晰。且其为人方正,处事老成持重,在军中亦颇有声名。”
张芝也反应过来,连忙补充,“更为关键者,银大人与朱大帅早年同在北方军中效力,虽非同僚,却也有些旧谊。
其身份特殊,既代表朝廷威严,又非朱大帅素来忌惮的朝中派系中人,由他持陛下严旨前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许…或许能比寻常文书更具效力?”
崔庶赶紧接上:“陛下,银大人甫任「两辽总督」,正需熟悉边务,而两辽与京畿毗邻,由京畿赴任,顺道宣旨问询朱大帅,名正言顺,亦不显突兀,可免朱大帅过度猜疑。”
黄晟听着两位大臣的分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
他心中对朱璧永的恨意滔天,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
但他也明白,此刻绝不能撕破脸。
朱璧永手握重兵,是朝廷在北方唯一能倚仗的力量,若真逼反了他,那大宁就真离亡国不远了。
派一个老成持重、有旧谊、新近提拔、身份清贵的大臣去“问询”,或许是眼下唯一看似可行、又能稍稍挽回颜面的下策了。至少,能探探朱璧永的真实口风。
“哼!”黄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默认了这提议,“那就让银丰正去!告诉他,朕的旨意很清楚:
京畿安危,自有朝廷统筹,无需他朱璧永越俎代庖!眼下国难当头,东南告急,他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世受国恩,当以国事为重。
命其即刻抽调京畿精锐主力,火速南下,驰援镇江城!不得再以任何借口推诿拖延,若再敢阳奉阴违,视同谋逆!国法无情!”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气。
“告诉银丰正,朕要朱璧永一个明确的答复!一个期限!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这「两辽总督」,也就不用干了!”
“臣等遵旨!”张芝、崔庶、孔岑等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领命。
只要皇帝暂时不让他们去硬碰朱璧永,派谁去都行!
“滚吧!”黄晟疲惫而烦躁地挥挥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宽大的御座里,闭上了眼睛。
蜡黄的脸上,只剩下无尽的阴鸷和一种被架空、被背叛的深深无力感。
几位「军机大臣」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退出太极阁。
直到走出殿门,被深秋的冷风一吹,才感觉后背一片冰凉,直叫人颤栗不已。
殿内,只剩下黄晟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那袅袅升腾、却再也无法带来平静的沉水香烟。
巨大的太极图在他头顶缓缓旋转,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
帝国的中枢,在温泉宫的暖香与猜忌中,艰难地运转着,将一位年过花甲、刚刚被从故纸堆里拉出来的前朝老臣,推向了京畿那座沉默而危险的庞大军营。
而那位手握重兵的“定海神针”,此刻在想什么?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