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黄昏,风少正拖着比前两日更显疲惫却眼神异常清亮的身躯回到住所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院内灶房的灯火昏黄,映出王洛一个劲往外张望的脑袋。
“阿正哥!你可算回来了!”王洛一见风少正推门进来,立刻从灶膛前蹦了起来,手里还攥着半根准备塞进灶里的柴火,“你这天天泡在藏书阁,比当初备考入门还拼啊?找到啥绝世神功了没?快给我瞧瞧!”
风少正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体内神念初凝带来的微妙疲惫与肉身锤炼后的酸胀感交织,让他只想立刻坐下调息。他一边走向水缸舀水洗脸,一边含糊地应道:“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见闻录,开阔下眼界罢了。”
王洛凑过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拍在风少正还湿漉漉的肩膀上,力道不轻,震得风少正一个趔趄趄:“少糊弄我!藏书阁酉时末就闭阁了,你这天天熬到入夜才回,看什么见闻录要看这么久?难不成那见闻录是妖精变的,专门勾人魂魄?”
风少正被他拍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去去去,手劲没处使了是吧?我看书入迷,忘了时辰不成?”
王洛抱着胳膊,铜铃大的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风少正,忽然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种自以为洞察一切的、贼兮兮的笑容,凑得更近:“阿正哥,你跟兄弟说实话……是不是……偷偷摸摸处相好了?是哪家的姑娘?是不是上次给你送药的梅……”
“闭嘴!”风少正耳根瞬间有点发热,一把捂住王洛的嘴,哭笑不得地低喝道,“你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姑娘相好?没有的事!”
王洛被捂着嘴,呜呜呜地挣扎,眼神里却全是“我不信,你肯定有鬼”的意味。好不容易扒开风少正的手,他喘着粗气,梗着脖子道:“我都快十六了!在村里,这年纪娃都能满地跑了!怎么就是小孩子了?阿正哥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你这模样,跟村头二牛当初偷偷去会邻村小翠回来时一模一样!魂不守舍,还老傻笑!”
风少正被他这粗犷的比喻弄得彻底没了脾气,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他知道王洛是关心他,但这小子认死理的劲儿上来,还真不好打发。他总不能说自己去擎云峰拜了个不能公开的师父,还在修炼什么虚无缥缈的精神力吧?
他叹了口气,揽过王洛的肩膀,语气放缓了些,半真半假地说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找到了一条或许更适合我走的路,正在摸索,需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现在还没什么头绪,等我真的弄出点样子了,第一个告诉你,成不成?”
王洛盯着风少正看了半晌,见他眼神坦荡,虽然依旧藏着疲惫,但那份专注和隐隐的期待不似作伪,这才将信将疑地嘟囔道:“真的?不是骗我?”
“骗你是小狗。”风少正保证道,顺手把他往灶房推,“饭好了没?饿死了。你今天的《磐石诀》练得怎么样?可有进展?”
一提到修炼,王洛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立刻兴奋起来,挥舞着拳头:“嘿!我感觉离突破到五阶不远了!今天对着那老树桩撞了足足三百下,感觉气血又凝实了不少!阿正哥你放心,等我厉害了,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我第一个揍扁他!”
看着王洛重新变得斗志昂扬、不再追问的模样,风少正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泛起一丝暖意和淡淡的愧疚。他笑着点头:“好,那我可就等着你保护了。快盛饭吧。”
兄弟俩就着昏黄的灯火,坐在简陋的木桌旁开始吃晚饭。王洛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练功的趣事和听闻的宗门八卦,风少正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几句,心思却已飘向了明日清晨那孤高的峰顶,以及那片等待他去探索的、更为浩瀚深邃的精神之海。他知道,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下去,但这份兄弟情谊,始终是他心底最坚实的后盾。
夜深人静,栖霞坡的喧嚣早已沉寂。小院内,王洛粗重的鼾声均匀地起伏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活力。风少正却了无睡意,睁着眼,望着头顶简陋的木梁和窗外透进来的、被窗棂棂切割成碎片的清冷月光。
白日里与师尊的对话、神念初凝的玄妙感觉、以及演练《流云步》时身体与意志的极限拉扯,都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寂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恍惚。
这一切……是真的吗?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挲着身下粗糙的草席边缘,思绪却飘向了极远的地方。
小风坡外,那条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的小溪;夏日午后,躺在河边草地上,看白云苍狗变幻,鼻尖是青草和泥土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息;王姨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锅里咕嘟咕嘟炖着香气四溢的野菌山鸡汤;王洛嬉笑着在小河里乱跑,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沉静而温暖……
那时的天空,似乎总是湛蓝高远的。那时的烦恼,不过是今日到底能赚得几文钱,能吃到什么食物。那个站在金黄色麦浪边缘、被夕阳镀上一层暖光的少年,眼神清澈,对未来最大的想象,或许就是继承父亲的猎叉,守护好那片小小的村长,娶一个像母亲一样温和能干的姑娘,平淡却安稳地度过一生。
然后呢?
双鱼寨的冲天火光,枭虎城冰冷刺骨的护城河水,还有那双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命运的车轮仿佛从那一刻起骤然加速,以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粗暴的方式,将他从那片宁静的麦田边猛地拽离,抛入了一条完全陌生的、湍急而冰冷的河流。
落剑门。仙师。考核。石威的刁难。王洛的憨直。伍言的沉稳。梅知忆的清冷。黄石寨的生死一线。小比台上的挣扎与“侥幸”……还有擎云峰上,那三座沉默的墓碑,和师尊那双看透世事却深藏痛楚的眼眸。
这一切如同光怪陆离的梦境,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快得让他几乎抓不住真实感。他仿佛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在巨大的、未知的舞台上,被动地演绎着一场自己都未必完全明白的戏码。
这真的是他曾经期待的生活吗?他期待的是御剑飞行、呼风唤雨的神仙风采,还是如今这般在阴谋算计、同门倾轧、以及自身古怪体质的桎梏梏中,如履薄冰、挣扎求存的艰难?
那只在背后推着他走的“大手”,究竟是命运的偶然,还是某种他尚未察觉的、更深沉的必然?老罗和佩姨的突然远行,是否也与此有关?
那个麦田边的少年……他还能回得去吗?
月光悄然移动,照亮了他摊开在身侧的左手掌心。掌纹在清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知道,回不去了。那双握过猎叉、浸过河水、在擂台上紧握成拳、如今又试图去捕捉虚无缥缈神念的手,早已沾上了洗不掉的江湖风霜和修炼路上的尘埃。
那条宁静的、通往麦田的小路,在他选择接过那枚信物、踏入枭虎城的那一刻,就已经在身后悄然闭合、消失不见了。
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往昔单纯的怀念,有对前路未知的迷茫,有对自身力量的渴望,也有着一丝……被卷入洪流身不由己的淡淡怅然。
他缓缓握紧手掌,仿佛要抓住那流淌的月光,也抓住这变幻莫测的命运。
回不去了。
那么,就只能向前走了。
即使背后有推手,即使前路布满荆棘,即使这身躯依旧是个难以填满的“无底洞”,但至少,他现在抓住了一线新的可能——那源自识海、玄妙无比的精神之力。师尊的指引,同门的羁绊,自身的挣扎……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他如今必须走下去的道路。
那个麦田边的少年或许已经走远,但他的某些东西,或许并未完全消失。那份对安宁的向往,化为了在危机中寻求“避”与“借”的冷静;那份对守护的执着,变成了此刻在深夜里对力量的渴望。
风少正轻轻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闭上眼睛,不再去纠结那无法回溯的过去,而是将心神缓缓沉入那片刚刚向他开启一丝缝隙的、神秘而浩瀚的识海之中。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行则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