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承恩公府后花园的敞轩中,觥筹交错,香影娉婷,丝竹声声入耳。
谢廉的目光只蜻蜓点水般掠过杨骏,便转回到钱谦脸上,唇边笑意清浅,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音调比刚才略低几分,却清晰得足以让钱谦和附近一两桌竖着耳朵的人听得分明:“说来也巧,方才在下路过西边那小片绿竹丛,听得杨三公子与友人在闲谈,提及钱兄,倒是盛赞钱兄……”他微一停顿,像是在斟酌字眼,“……‘气魄’十足。”
“气魄”二字,从他口中说出,轻飘飘的,却仿佛带着倒钩的刺。
四周原本低低的交谈声像是被骤然掐断了一瞬。几个临近席位的宾客表情瞬间凝固,眼神交换间,一种近乎滑稽的心领神会弥漫开来。
谁不知道杨骏为人?他那张嘴刻薄惯了,说人“气魄十足”,潜台词是什么?莽夫?冤大头?人傻钱多?
钱谦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
他只觉得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杨骏……那个无法无天的混账!竟敢在背后如此折辱他!
那句“气魄十足”,反反复复在他被酒意和愤恨烧得滚烫的脑海里撞击、变形,最终只剩下无边的羞辱感。
偏生谢廉的话音刚落,那边厢便传来杨骏极其响亮的一句:“哈!好!够劲儿!”
似乎在对盘中另一块糕点做评,听在钱谦此刻的耳中,却成了火上浇油。
谢廉像是全然没察觉钱谦快要喷出火的目光,反而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钱兄面色……可是急饮了些?不如稍坐片刻,歇一歇,缓口气也好?”
他如此温言劝慰,甚至体贴地抬手虚引了一下旁边离他自己座位更远的空位。
“谢兄——我、我好得很!”钱谦瞧着那边尾巴快要翘上天的杨骏,咬牙切齿。
他猛地一甩胳膊,粗暴地荡开了随着谢廉招呼而来搀扶他的侍从。
满含杀气的眼珠子在人群中疯狂扫视,瞬间锁定了那个正张着嘴、侍女刚喂进去一块蜜瓜的杨骏。
“杨三——!”钱谦低喝一声,在全场骤然而至的死寂中,刺耳至极。
他将手中的玛瑙碟子狠狠往地上一掼,金灿灿的点心如同几块脏污的烂泥,混合着粉碎的玛瑙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他不管不顾地朝着杨骏的座位猛冲过去,双手虚张着,像是要去揪对方的领子质问清楚。
跟在钱谦身后那两个捧着点心的侍从吓得魂飞魄散,想拉又不敢,手僵在半空。
“你给我说清……呃啊——!”
后半截质问被惊天动地的碎裂声、泼洒声和凄厉的惊呼淹没。
似乎是因为冲得太急太快,他右脚抬起的瞬间,被两块铺设得本就不甚平整的青砖接缝处凸起的微小尖角狠狠绊住。
哗啦——!
一直被他攥在另一只手里的半杯琥珀色葡萄酒,因身体的剧震,被惯性泼出,大半砸在他自己金线织就、闪闪发亮的蟒袍前襟上。
猩红酒渍迅速晕开。
这还不是结束。
那因为踉跄而失去平衡的身体根本收势不住,像块失控的巨石般,向杨骏那张排场奢华的几案狠狠撞去。
轰!
那只堆叠着十几个精致瓷盘的描金黑漆木食案,如同被狂风吹倒的纸牌塔,轰然塌陷。
白玉碟,翡翠盏,酥山雪塔般的细点,油光锃亮的烤乳猪,热气腾腾的佛跳墙……
无数珍馐美馔混合着汤汤水水、破碎的瓷片、断裂的木屑,如同遭遇飓风的垃圾堆,带着巨大且油腻的冲击力,朝着正张嘴的杨骏兜头盖脸地泼洒过去。
黏腻滚烫的汤汁浇了杨骏满头满脸,一身昂贵的苏绣云锦袍子瞬间成了五颜六色的泔水抹布。
一块沾着乳猪油脂的花生酥,精准地糊在了他大张着的嘴上。
“嗷——!!钱谦你个活王八蛋——!!”杨骏惊天动地的暴怒吼叫,混合着菜肴和瓷片摔落的稀里哗啦,彻底撕碎了承恩公府这场盛筵的华美矜贵的表象。
所有矜持优雅的面具在满地狼藉的汤水和油污里粉碎殆尽。
而引发这场风暴的谢廉,此刻已然端立在离那混乱核心两丈开外的清水曲阑干旁。
水榭中央一片鸡飞狗跳。
承恩公世子余昶在最初的震惊后,脸色铁青如寒铁,额头青筋都在跳。
几个下人尖叫着试图去拉开撕打在一起的钱谦和杨骏,却不知被谁滑腻腻的汤水滑倒,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余昶强压着翻涌的怒意,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在谢廉身上。
谢廉从容拱手,声音依旧平稳如无波古井:“世子恕罪,方才钱公子怕是饮酒过急,气血上头……慎行无能,一时劝阻未及。”
他顿了顿,目光低垂,落在那两块导致钱谦绊倒的青砖接缝处,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叹息道:“此处地砖……怕是有瑕,该叫人仔细查验修缮一番了。”
余昶看着他挺拔如竹、纤尘不染的身影,还有那张温润如玉、写满无辜与诚恳的脸庞,满腔的邪火竟一时滞住,发作不得。
难道怪谢廉不成?
他亲眼所见,全程都是那钱谦腆着脸贴上去,谢慎行一直温雅以对,是钱谦自己失态摔倒,又冲撞了杨骏……
似乎,真的只是倒霉的意外?
“表弟所言甚是……”余昶强挤出一句,语气又硬又干。
他转头挥袖,怒气化为对下人的咆哮:“还不快收拾!!带钱公子、杨公子去更衣!!”
承恩公府的管事满头大汗地指挥人手清理现场,拖走暴跳如雷骂骂咧咧的钱谦和杨骏。
丝竹声不知何时又怯怯地响起,却再也压不下宴会中的窃窃私语。
只是这回议论的中心不再是谢廉,而是那两位“倒霉”的、“不知分寸”的公子。
谢廉立在阑干边,清风徐来,拂动了他素净的衣袂。
空气中浓郁甜腻的酒菜气味渐渐散去,一缕清冽如冰泉的昙花幽香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悄悄萦绕在谢廉的鼻端。
微风拂过水面,皱起涟漪,也将亭中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吹散在夜风里。
“呵……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