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妍手里捧着两匣子刚在“文华斋”买的上等点心——一匣是松软甜香的枣泥核桃糕,色泽枣红诱人;另一匣是洁白如雪、入口即化的云片糕,用油纸包得方正整齐——这是备给左邻右舍的见面礼。
容与整了整身上新做的月白云纹道袍——搬入新居第一次拜访,总要体面些。
“先去左边张家,”容与低声吩咐容妍,“看老御史家的情形,备的礼要格外敬重些。”
容妍用力点点头,她虽跳脱,分寸还是明白的。
左边张家的大门是一扇素净朴实的木板门,门楣上悬挂着一方小小的木牌,上书“张寓”二字,字迹方正内敛,毫无雕饰,隐隐显露出主人家的性格。
容与亲自上前,叩响了光溜溜的门环。
片刻后,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梳着双丫髻、面容稚嫩清秀的小脸。
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素面袄裙,见到门外陌生人,脸上带着几分好奇和羞涩。
“请问是张御史张老大人府上吗?在下容行简,今日新迁至隔壁落脚,特携舍妹前来拜会老大人及家眷。”
容与声音清朗,拱手为礼,姿态谦和恭敬。
小姑娘脸上红扑扑的,赶紧也福了一福,清脆地回道:“是我祖父家。贵客稍待,我去通禀一声。”说完便转身小跑进去了。
不多时,一位须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者亲自迎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直裰,面容方正,眼神矍铄,带着读书人的清癯与一种在官场沉浮多年的沉静,正是那位前御史张老大人。
“贵客登门,未曾远迎,老朽失礼了。”张老大人声音温和,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让开身子,“快快请进。”
容与递上那匣精致的云片糕:“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聊表新邻睦谊。”
张老大人接过点心匣子,入手便知分量与诚意,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容公子客气了,破费了。快请里面坐。”
他目光扫过容与与容妍,并未多问身份,而是先往里让座。
小院同样不大,但收拾得纤尘不染。
墙角几盆普通的秋菊开得正盛,阶下石缝里冒出几根不屈的瓦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药香,处处透着清贫而自持的淡泊。
老夫妻相依为命,儿子在外地为官,只留一个小孙女在膝前承欢。
刚才开门的小姑娘此刻乖巧地立在祖父身边,偷偷打量着容妍,又忍不住瞄向清俊的容与,待容与视线转过去,便羞怯地垂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寒暄几句后,张老大人问起容与来京所为何事,又问及乡梓风物。
容与言语得体,既有对前辈的敬重,又不卑不亢,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扎实的学识根底,令张老大人捻须微笑,连连点头。
谈话间隙,张老夫人也出来见了礼。
老太太慈眉善目,拉着容妍的手连夸“好俊俏懂事的姑娘”,还拿出自家蒸的桂花糖糕给容妍和容与尝。
那小姑娘在一旁看着,脸更红了,似乎想说什么,又碍于礼数不敢开口,只眼神在容与身上飘忽不定。
气氛温馨而融洽。
张老大人提及:“容公子初来京城,若在读书备考方面有何疑难处,但来舍下与老朽坐坐,探讨一二亦可。”
容与连忙称谢,又坐了一盏茶工夫,方才带着容妍和容易起身告辞。
张老大人送至门口,目送他们走向右边的邻居。
右边那户人家,气氛则迥然不同。
同样是青石胡同,但右边这户大门竟是簇新的黑漆门,门环金灿灿的亮得晃眼。
门槛也修得格外高些,气派是有了,只是与这条古朴巷子的基调颇有些格格不入。
容与心中虽觉得有些异样,但初来乍到,自然不敢以貌取人。
她看了看妹妹,而后上前叩门。
须臾,门开了。
开门的却是一个穿着崭新青布衣、神色间带着点市侩与警惕的仆佣婆子。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容与一行人,尤其是为首的容与那份清贵从容气度,原本板着的脸才稍缓了些:“你们找谁?”
“在下容行简,新搬至隔壁,特来拜会贵主。”容与依旧保持着谦和的态度。
婆子没说话,转身进去禀报。
不多时,门再次打开。
一股淡雅却似乎浸着一点苦意的馨香悄然飘散出来。未见人,先闻环佩轻碰的细碎清音。
一位穿着素雅缎子窄腰袄裙的年轻妇人出现在门内。
她确实生得极美。
青丝如云,松松挽着个简单的堕马髻,只簪了一支式样简练的白玉兰花簪和两朵小小的水玉珠花,衬得肤色越发莹白。
蛾眉淡扫,下是一双含着江南烟水雾气的眸子,清澈却也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
鼻梁秀挺,唇瓣微薄,泛着淡淡的樱花色。身姿纤细,带着弱柳扶风般的体态。
虽然容貌殊丽,但整个人并不显得艳丽张扬,而是一种温婉素净的秀美,只是眉眼间那缕不自觉的轻愁,如同水墨画上晕开的一笔淡墨,让她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她看见门外气度清绝的容与,还有他身后灵气十足的容妍,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被惊扰的不安,随即迅速化作得体的、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柔顺的微笑。
只是那笑容太轻太浅,像一阵清风就能吹散。
“原来是新搬来的邻居,”她的声音轻柔却动听,如檐下细碎风铃,“妾身陈氏,有失远迎,真是抱歉了。”
妇人微微侧身,姿态恭谨,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矜持和自重感。
容与心中那点微妙的异样感更强了些。
这气质,这语气,还有那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绝非寻常富家商户夫人所有。
“陈夫人客气了。在下容行简,这是舍妹容妍。”容与再次拱手,奉上那匣用雅致油纸包裹的枣泥核桃糕,“些许薄礼,万望笑纳。”
陈娘子亲自伸出手来接。
她的动作极为优雅,带着一种曾经被严格训练过的仪态,只是指尖过于白皙,隐隐透出一种脆弱感。
“多谢容公子、容小姐费心。”陈氏的声线轻柔,却像隔了一层纱,“礼物太贵重了。”
“邻里之谊,应当的。”容与温和应道。
陈娘子将点心匣子递给了身后的婆子。
她似乎很想邀请邻居们进去坐坐,只是嘴唇微动后,最终却只是犹豫着开口:“夫君他……在外行商,常年奔波,妾身独居于此,疏于走动,舍下简陋,便不请容公子和小姐进来坐了……”
“陈夫人盛情,在下心领了。”容与温和地笑了笑,语气极是善解人意——事实上,即便她不提,容与也不打算进去坐。
这妇人身上矛盾重重,邻里对她的评价也透着奇异,远非初来乍到的她能轻易涉足,更不能让妹妹沾染。
她再次拱手,姿态疏离有礼:“方才乔迁,家中尚有大摊琐事待理,实不便多扰。改日有空,再行拜访。告辞。”
门在她眼前缓缓合拢。
浓郁的花香在门内或许馥郁,隔绝后只余下初秋巷风的一点清冽,还有容妍似懂非懂的疑惑目光。
“哥,那个陈夫人……她看起来好难过。”走出几步,容妍才小声说,带着少女未经世事的直率同情。
容与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这古朴巷陌。
皇城之下,万千门户,门内悲欢离合各不相通。
她拍了拍小妹的脑袋,声音沉稳:“走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是搞不明白,记得保持距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