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所有的波澜。
她顺势微微欠身,对着容远鹤行了一个晚辈礼,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有劳容首辅挂怀。行简入金陵,昼夜苦读,未曾早早拜会,是晚辈失礼了。”
那姿态,恭敬有余,热情不足,在他人看来,便是少年人的“演技”终究是比不上老狐狸,竟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疏远来。
“无妨,知你勤勉,不过既是家人,日后自当多多走动。我那老妻……也最爱你这样优秀的少年人。”容远鹤叹息一声,却不再强求,只是如此提点一句,容与自然躬身应是。
上首处,皇帝微笑颔首,似乎对这场戏码颇为满意:“容氏一族果然人才辈出,是容氏之福,亦是国朝之幸。容探花,既是远鹤相邀,日后你也可多去容相府上请教受教。”
“谨遵圣谕。微臣谢陛下恩典,谢首辅厚意。”容与躬身,语气依旧淡淡。
她脸上带着“勉强接受长辈安排”的恭顺,眼底深处却是冰冷的清明——一场相互利用、心照不宣的表演罢了。
容与退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时间,周围的气氛有些凝滞。
直到皇帝又点了一个年少有为的进士上去问话,场面才又热络起来。
谢廉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这容行简面对当朝首辅、名义上的族叔祖,那份藏在恭敬下的冷淡,几乎不加掩饰。这是刻意划清界限?还是另有隐情?这容家内部的水,比他预想的更深,更有趣。
琼林宴的华彩乐章依旧在继续,酒正酣,乐愈浓。
万宗岳凑过脑袋,醉眼朦胧地压低声音凑趣道:“容老弟,你族叔祖可是当朝首辅啊!啧啧,你这运道…真让人羡慕得紧。”
容与端起那只几乎未动的金盏,对着万宗岳虚虚一举,唇角微弯,倒是比方才应对容远鹤时还多了几分真心的笑意:“万兄说笑了。前程在后,你我皆是天子门生,仰仗的,自是陛下洪恩。”
她浅抿了一口冰凉的玉液,目光越过喧嚣舞动的人影,投向远处灯火阑珊、层峦叠嶂般的宫阙深处。
这琼林盛景是天子抛出的锦绣画屏,画上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姿态光鲜。
然而画屏之后,阴影里滋生着欲望、算计与冰冷的角力。
这容府……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
几日后,容与备下了符合新晋探花身份、拜访长辈的礼数:两篓上好明前龙井,一匣湖州紫颖笔,一方蕉叶纹端溪水坑石砚。
礼品算不上稀世奇珍,却也文雅妥帖,不卑不亢。
竹石居的四轮马车吱呀驶向权贵云集的清源坊,最终在那飞檐斗拱、金钉朱门、透着深沉威势的容相府大门前停下。
通报后,一位衣着体面的中年管事亲自迎了出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热络:“探花郎请随小的来,太爷已吩咐过,请您先至‘松鹤堂’奉茶。”
容与笑着颔首谢过,便跟着管事进了容府。
容府的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移步换景间,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奇石古木点缀其中,仆从行走无声,秩序井然。
这表面的雍容富丽下,却有一张无形的大网,交织着权力、血脉与盘根错节的利益。
容与目不斜视,步履从容,那身寻常的青色道袍竟在这显赫府邸中显得格外清逸,引来往来仆从隐晦的侧目打量。
在松鹤堂等候的,并非容远鹤本人,而是一名清雅俊秀的少年——容霁。
这位容少爷年方十七,乃是容首辅唯一的嫡孙,生得清雅俊秀,一身水蓝云锦直裰,颇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面对这位六元及第、风头正劲却又身份复杂的族兄,容霁礼数周全,躬身道:“族兄请坐,祖父尚有事务处理,请稍候片刻,先用茶。”
“有劳小公子。”容与颔首,声音温和而清正。
两人在堂内落座,有小厮奉上香茗。
茶汤澄碧,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话题自是绕不开文章经义、时文策论,容霁谈吐不俗,看得出国子监的精心栽培,对容与的才学言语间颇多真诚敬仰。
容与应对从容,点拨几处学问关节,点到即止,态度平和却始终维持着适当的疏离感。
她能感觉到容霁那份敬仰下的复杂心绪——既好奇又带着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传奇族兄的些许疑惑。
正寒暄间,门帘轻响,一个窈窕身影款款而入。
她身着素雅的水青色宫装常服,乌发松松挽着家常小髻,步态轻盈,带着宫中历练出的沉静自持——正是休沐归家的女官容舒。
“二郎,”她声如清泉,先向容霁招呼一声,目光随即自然落在了容与身上,微微一愣,“有客在?是我鲁莽了……”
容与几乎是同时抬起了眼。
那一刹,仿佛有光影回溯。
眼前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肤如凝脂,眉目如画。
但那眉眼的轮廓,以及挺秀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唇角线条,瞬间让容与的心头微微一跳。
——这长相,分明与她家大姐容婉有五六分相似。
在容家,容婉的长相更似父亲,容妍则更肖母,至于容与,别人也都说是更像父亲些,虽然在她听来不过是客套的无稽之谈。
这样想来,都是容氏一族,这位容小姐和容婉长相相似,也或许只是巧合。
“这位是……?”容舒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容与脸上,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
她向来心思灵慧,大概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她虽在宫中,却也听闻了这位新科探花的大名,只是未曾想到会在家中见到,更未想到其气质如此卓然。
容霁忙道:“大姐,这位便是新科探花,行简族兄。”他微微侧身,“族兄,这是家姐,单名一个舒字。”
因为都是族亲,所以倒也不必太过忌讳,容霁大大方方地笑着向容与介绍道,语气里带着自然而然的亲近,显然很是喜欢这位端庄娴雅、才华出众的姐姐。
“容舒见过行简族兄。”容舒闻言,脸上显出惊讶,随即立刻屈膝,行了一个宫礼,并未刻意做作,却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仪态万方。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谦逊得体的微笑:“族兄少年俊彦,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族妹幸甚。”
就在她抬首欠身的瞬间,一小片银光从她素净的领口边缘滑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