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白鸢退下,谢廉重新拿起那枚玉冠,对着窗外的天光细细端详。
那神秘的紫色在日光下流转着深邃的光晕。
好看的东西,就是好看。这点,他从不否认。
容行简此人,心思深沉,手段也上不得台面,但弄出的这些小玩意儿,倒确有几分巧思。
他谢廉享受这些精巧雅致之物,有何不可?难道还要特意避其锋芒?
他谢家累世公卿,富可敌国,这点银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容行简愿意费心琢磨这些“小道”,弄出些新奇玩意供人赏玩,他谢廉乐得享用,权当是……施舍给那清寒出身的容家一点微不足道的进项罢了。
至于容妍那间铺子,一个月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银子,恐怕还不够他谢府一日园中奇花异草的养护之资,或是他随手打赏伶人的零头。
不过是市井小民眼中的“巨利”,在他谢氏眼中,不过是些浮财。
他随手将玉冠戴在发髻上,对着铜镜略一整理。
镜中人容颜绝世,气质清冷,那抹神秘的紫色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魅力。
容行简想借他的势?好,他便让这势借得更足些!
他倒要看看,这容家兄妹,借着这点“势”,又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谢廉转身,月白袍角在微风中轻扬,带着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从容与淡漠。
皇宫之内,御花园旁的静耘轩,金灿灿的麦浪已然沉甸甸地压弯了穗子,即将迎来收获。
然而此时,田头最瞩目的却是一台体型硕大、结构精巧、通体闪烁着桐油光泽和青铜部件冷光的全新农具——正是将作监能工巧匠依照容与的图纸精心打造的第一台“精耕播种机”。
此刻,它正披挂着以示尊崇的明黄绸缎,静静地等待着启用。
昭乾帝裴悫今日未着龙袍,而是一身简便利落的明黄色常服,衣袖高高挽起,兴致勃勃地亲手推动着这架庞然大物。
巨大的木质滚轮压过松软的土壤,开沟器犁开笔直的浅沟,随即,那设计精妙的多格转盘便开始均匀旋转,饱满的麦种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稳定而精准地一粒粒撒入沟壑,覆土压轮紧随其后,将泥土平整压实。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效率远超人工作业十倍不止!
“好!好!省力,均匀,精准!”裴悫推了一小段距离,停下来仔细观察着播种后的痕迹,脸上洋溢着如同真正农人收获般的欣喜与赞叹,连声赞道,“此物一出,何愁民食不丰?容卿真乃我大昭祥瑞!当记首功!”
随侍在旁的司农寺少卿、工部侍郎以及几位亲近勋贵,无不连声附和,盛赞陛下慧眼识珠,盛赞容待诏巧夺天工,盛赞此物利国利民。气氛热烈而和谐。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田垄边缘,躬身垂手,正是秉笔太监、御前大珰之一的——周进。
他脸上堆着惯常的谦和笑容,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陛下,”周进的声音刻意放得又尖又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奴才斗胆扰了陛下雅兴。是…是浙省盐务钦差遇袭一案……刑部、天隼司会同浙直总督衙门的复查……有结果了。”
裴悫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
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新播下的种行上,只是淡淡地问:“哦?查出什么了?”
周进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无奈”和“后怕”:“回禀万岁爷,仵作复验尸身,刑部勘查现场,又调阅了当日驿站往来记录并附近山头强人档案……结论是……是山匪所为!”
他悄悄抬头想观察昭乾帝的表情,可惜,对方只留给他一个不辨喜怒的背影:“那伙强人盘踞浙直交界的落魂岭已有数年,积年悍匪!闻知钦差押解辎重经过,便……便起了歹心!”
“那伙山匪趁着驿站换防间隙的疏漏,骤然发难,杀人劫财!至于那些重要案卷……想是被付之一炬,或……或被随手丢进了驿站失火的后厨柴堆里,早已化作了飞灰……”
这一番理由,编得煞有介事,将所有疑点都推给了“山匪劫财”和“意外失火”。
周围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目光低垂。
这话,三岁孩童都不会信!浙直官道重兵把守,山匪如何摸进驿站?只抢了案卷付之一炬?分明是欲盖弥彰!
裴悫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在周进那张恭敬谄笑的脸上剜过,又扫过常玉梁微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的脸。
他没有怒斥,没有质疑,只是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极轻、极冷、又蕴含着无尽嘲弄与杀意的“哼”。
这一声“哼”,轻若飘絮,却重如万钧。
压得周进腿肚子都在哆嗦,额角的冷汗瞬间就浸湿了鬓角。
裴悫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秽。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知道了。下去吧。”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周进如蒙大赦,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背影狼狈至极。
裴悫的好心情显然被彻底搅没了。
他脸上的阴云久久未散,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即将丰收的麦田。
田垄间的微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肃杀的味道。
那些随侍的官员勋贵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个个垂手侍立,宛如泥塑木雕。
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裴悫的目光缓缓落在了站在勋贵人群末位、始终垂首恭谨、仿佛与周遭无关的容与身上。
他心中那股被阉宦欺瞒、被重臣阳奉阴违的郁结难以排解,下意识地,想听听这个宛若故人的年轻人,会如何看盐政这团乱麻。
“容编修,”裴悫的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间响起,打破了那份凝固的压抑,“此情此景,倒让朕想起你那日的‘播种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部有了新犁、新耧车,又有此等神器助力,农桑增产似乎指日可待。”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电,直直射向容与:“然则,这朝堂国务,譬如朕之‘家国田亩’。如今盐政这‘田亩’上杂草丛生,虫蠹蚀根,非但收成无望,连累着边上其他‘作物’也人心惶惶。依你看,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