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室,光线比外间稍暗,药味也更浓了几分。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靠墙摆放,床前设着一张黄杨木贵妃榻。
当朝首辅容远鹤正半倚在榻上,身后垫着厚厚的软枕。
他身上盖着薄薄的织金锦被,清癯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病容,眼窝深陷,双颊微凹,花白的胡须显得有些凌乱。
唯有一双眼睛,虽不似平日锐利,却依旧深邃如海。
容霁在外止步。容舒引着容与走近。
“祖父,行简族兄来看您了。”容舒声音轻柔,如同哄着孩子。
容远鹤闻声抬起略显浑浊的眼眸,视线落在缓步走近的身影上。
那袭竹青色的便袍,那挺拔清逸的身姿,在透过窗格筛落的朦胧光线下,一时间竟让他有些恍惚。
“子瑜……”老人嘴唇嗫嚅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茫然和深切的怀念。
“祖父!”容舒心头一酸,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容远鹤搁在锦被上的手,温声道,“是行简族兄来了,容行简。”
容远鹤的瞳孔猛地聚焦,脸上恍惚的表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竭力维持的清醒和一丝被触动隐秘心事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容与那张酷似长子的脸庞,眼神由茫然转为柔和,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定了定神,缓缓道:“哦……是行简啊。难为你还记挂着老夫这病体……坐吧。”
他指了指榻前的圆凳。
容与依言坐下,姿态恭谨却无刻意卑微。
她看着榻上这位叱咤朝堂数十载、如今却显出老态龙钟的老人,心中五味杂陈。
“首辅大人安心静养才是。”容与的声音放得很低缓,“行简冒昧打扰,只略备薄礼,望大人早日康复。”
容易已将礼物奉上——那卷古朴的《洞玄真经》和匣装的山参。
容远鹤目光扫过礼物,落在容与脸上,眼神柔和了些:“你有心了。”
他转向容舒,那份凌厉彻底被慈爱取代:“舒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伺候祖父是孙儿的本分,说什么辛苦。”容舒浅笑,笑容温婉,带着发自内心的孺慕之情。
她拿起榻边的温帕,仔细地替容远鹤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动作极其自然亲昵。
容与瞧着这对祖孙之间温情的互动,只是略一垂眸,表情中并未有任何异状。
“霁哥儿今日功课如何?”容远鹤似乎也来了些谈兴,目光转向暖阁外隐约可见的容霁的身影。
容舒一边为祖父整理被角,一边柔声道:“阿霁很是用功,昨日先生还夸他策论写得有章法,只是性子稍急了些,还需磨练。”
容远鹤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一丝对孙辈的期许:“嗯,少年人,有锐气是好的,但也要懂得藏锋。行简,”他看向容与,轻轻咳了两声,才调整好呼吸,“你当年在豫章,也是以文采敏捷着称的,若有闲暇,不若指点指点霁哥儿。”
“首辅大人过誉了。”容与并未应承,只是谦逊道,“霁公子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行简若有能帮衬之处,自当尽力。”
容远鹤叹了一口气,也未再勉强,而是看向窗外浓密的树荫:
“今年这暑气,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燥。”他的眼神中带着追忆,“往年此时,园子里那几株老石榴该是开得最盛的时候,今年却只见叶子不见花,怕是热得狠了。”
“是呢,”容舒接口,声音努力带了一丝少女的轻快,试图驱散病榻的沉闷,“不过祖父这里倒是清凉,竹影摇曳,穿堂风也爽利。族兄府上想必也寻了避暑的好去处?”
容与微笑:“家中不过寻常院落,比不得首辅府上清幽。倒是前几日贪凉,在书房竹榻上午憩,被家母盖了薄毯,醒来时倒觉暑气消了大半。”
容远鹤听着,目光在容与清俊的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又透过她看到了什么,轻轻叹道:“子瑜当年……也最是畏暑……”
话到一半,他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懊悔,随即掩饰般地咳嗽了两声。
容舒连忙端起温茶递到祖父唇边,柔声道:“祖父,喝口茶润润喉。”
容远鹤就着孙女的手抿了一口茶,拍拍她的手背,眸中满是慈爱。
容舒又特意说些幼时的趣事,逗老人高兴。
容与安静地听着,看着容舒娇嗔地反驳,看着容远鹤眼中流露的慈爱与后怕交织的光芒,看着祖孙间流淌的温情脉脉……
暖阁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茶香,还有这难得的、属于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阳光透过竹帘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静谧。
她融不进去,也没打算强融,只是那样静静地含笑看着。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容远鹤在容舒的服侍下又喝了几口茶,眼神似乎清亮了些。
他看着容与那张沉静的面容,目光渐渐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这短暂的温馨,回到了那波谲云诡的朝堂。
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繁复的织金纹路,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洞悉:
“容侍讲,江南饶州之事……你做的,可不够漂亮啊。”
这话题的转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
容舒添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了祖父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安静地侍立一旁,不再言语。
暖阁内方才那温馨静谧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凝重所取代。
容与心中早有准备,面上不动声色,姿态却更恭谨了几分:“哦?还请首辅大人教诲。”
容远鹤的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仿佛在组织语言,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病气,却字字清晰:
“第一,手段太急。”他收回目光,看向容与,语气中仿佛被拔除的并非自己的“党羽”,而仅仅是无关之人。
“贾世仁盘踞多年,根深蒂固,如同一株老树,盘根错节。你以雷霆手段拿人,固然震慑了树上的猢狲,却也惊走了深藏地下的蛇鼠。打草惊蛇,后续难以为继。你斩断了他这一根枝蔓,看似痛快,然其根系犹在,或盘踞他处,伺机再生。若徐徐图之……”
他微微停顿,手指在锦被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借岳行那把快刀,引而不发,顺藤摸瓜,未必不能将那江南官场底下连片的污泥都翻出来几分。如今……可惜了。”
他最后三个字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目光却紧紧锁住容与,观察着她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