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政衙门门前,人群议论纷纷,嘈杂中带着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真的能足额发?”
“不会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做样子吧?”
“听说这位容学政手段厉害,连按察使司都敢闯……”
“再厉害……能斗得过那些‘钱串子’?层层扒皮,哪次不是这样?”
“唉……能发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
人群中,一个名叫孙桥渡的廪膳生格外显眼。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瘦削,面色蜡黄,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袍,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他是昆明府学的廪生,家中贫寒,父母早亡,全靠这点廪饩银子支撑学业和生计。
往年,他每次去领廪饩,都要被经手的胥吏以各种名目克扣掉三四成,敢怒不敢言。今日,他挤在人群里,听着周围的议论,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新学政?劝学基金?听着好听,谁知道是不是变着法子敛财的新花样?
他攥紧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廪生凭证,手心全是冷汗。
衙门前,临时搭起了几排长桌。
张诚、李贵等学政衙门属官身着整齐吏服,正襟危坐。
桌上堆放着用红纸包好的银钱和一摞摞名册。容易带着几名衙役维持秩序,眼神锐利。
时辰一到,张诚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奉提督学政容大人谕令!今日发放本年度生员廪饩、优秀塾师奖励及部分义塾修缮补贴,所有款项,皆由‘云南兴文助学基金’拨付,并依新规,当众足额发放!”
“请诸位依名册顺序,上前领取!不得喧哗拥挤!”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当众足额发放?!这……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发放开始。
吏员们对照名册,高声唱名:
“昆明府学,廪膳生员,孙桥渡!廪饩银,足额纹银三两!”
孙桥渡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愣在原地,直到后面的同窗推了他一把:“孙兄,叫你呢!快去啊!”
他如梦初醒,踉跄着挤到桌前,颤抖着递上自己的凭证。
负责发放的吏员核对无误,将一个沉甸甸、用红纸包得方正正的银包递到他手中,声音竟也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客气:“孙生员,三两足银,请当面点清。”
孙桥渡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包,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银锭轮廓,再看着红纸上清晰的“三两”字样,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冲击感瞬间淹没了他。
足额!真的是足额!没有克扣!没有刁难!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李贵,又看向坐在不远处高台上、正静静注视着发放过程的容与,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红了。
他紧紧攥着银包,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对着容与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哽咽:“谢……谢学政大人!谢大人恩典!”
说罢,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三两银子,对他而言,不仅仅是钱,更是活下去的希望,是继续读书的支撑!
这一幕,深深触动了周围的人群。
原本的疑虑、观望,瞬间被惊讶和激动取代。
领取的队伍开始有序移动,每一个领到足额银钱的生员或塾师,脸上都洋溢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响起:“石林县青石镇义塾,塾师陈文礼!领取塾师奖励银十两!义塾修缮补贴银五十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半旧藏蓝棉袍的老儒生,在两名约莫十三四岁、穿着单薄但眼神明亮的学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桌前。
陈塾师比上次容与见到时更加苍老瘦削,但精神却好了许多,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张诚亲自将两个红纸包递到陈塾师手中:“陈老先生,这是您的奖励银十两。这五十两,是青石镇义塾的修缮补贴。请收好。”
陈塾师颤抖着接过银包,看着那清晰的数额,老泪纵横。
他教了一辈子书,何曾领过“奖励”?又何曾见过如此“大方”的修缮补贴?!
他紧紧抓着银包,对着发放的吏员连连作揖,又转向容与的方向,哽咽道:“谢大人!谢大人啊!有了这笔钱……孩子们……孩子们冬天……不用再挨冻了!义塾……义塾有救了!”
他身旁那两个搀扶他的学生,正是当日容与在石林义塾见过的孩子。
其中一个机灵些的,此刻也正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高台上那位端坐的年轻学政。
当他的目光落在容与清俊沉静的脸上时,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小脸涨得通红,激动地扯了扯陈塾师的袖子,指着容与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先生!先生快看!是那位容先生!是那位去过我们义塾的容先生呀!还给我们送了姜糖和纸墨!原来……原来她就是学政大人啊!”
清脆的童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
“什么?去过石林义塾?”
“送姜糖?送纸墨?”
“学政大人……亲自去过那么偏远的义塾?”
“天啊!石林县……那山路……听说骑马都要走好几天!还都是深山老林!”
人群瞬间哗然,无数道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高台上的容与。
他们原本以为这位年轻的学政大人,不过是坐在衙门里发号施令,最多在昆明城附近转转。
谁曾想,她竟在到任之初,就跋山涉水,深入像石林青石镇那样偏远艰苦的地方,亲自去看望那些最底层的塾师和学子!
孙桥渡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包,看着高台上那清瘦却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澎湃的敬意与感动。
原来……那些“足额”的廪饩,那些救命的修缮款……并非凭空而来,是这位看似文弱的大人,用双脚丈量过云南的山水,用双眼看过他们的苦难,用心血换来的!
陈塾师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对着容与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大人,老朽……代石林的孩子们……谢谢您了!”
一时间,广场上寂静无声,寒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啸。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年轻的学政身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仰、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容与端坐高台,清俊的脸上依旧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台下那一张张激动、感激的面孔,映照着陈塾师佝偻却虔诚的身影,映照着孙桥渡眼中闪烁的泪光,也映照着那两个认出她的孩子纯真而崇敬的眼神。
她缓缓站起身。冬日的阳光洒在她青色的官袍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台下的人群,对着这片她正努力耕耘的土地,对着那些饱含希望的眼睛,微微一揖。
这一礼,胜过千言万语。
人群如同被点燃的篝火,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发自肺腑的欢呼。
“谢学政大人!”
“大人恩德!”
“云南学子……有福了!”
岁末的寒风,似乎也被这热烈的气氛驱散了几分。
学政衙门前,那足额发放的银钱,如同冬日暖阳,不仅温暖了学子塾师们的手,更温暖了他们的心。
他们知道,这位年轻的学政大人,是真正……为他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