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美点点头,把手里的案卷递过去。老所长扫了一眼,咧开嘴笑了,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张德顺啊,去年发大水,村口的河沟里捞上来一具尸体,兜里还揣着你们服装厂的欠条呢。”
他顿了顿,又说:“要我说,您这三千块债权,现在连三副棺材板都买不到,何必跑这么远来折腾?”
王善美的脸色沉了沉,没说话,只是把案卷收了回来,指尖攥得发白。我知道,他心里不服气,毕竟这是他接手的第一个案子,他不想就这么算了。
从司法所出来,我们往张德顺所在的村子走。穿过村口的晒谷场时,王善美不小心踩碎了半块青砖,“咔嚓”一声,砖渣溅到旁边的草垛上。十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蹲在槐树下打牌,扑克牌被揉得皱巴巴的,有人手里夹着烟,烟蒂扔了一地。
见我们路过,一个汉子抬起头,冲我们喊:“你们是来找张德顺的吧?他家那台缝纫机头,昨儿刚被债主拉走抵酒钱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有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半截土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先进生产者”奖状,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起来,上面的字迹已经看不太清。
墙根下堆着几把扫帚,都是用纺织厂报废的布条扎的,靛蓝、橘红、米白的碎布挂在扫帚上,风一吹,就轻轻翻飞,像一群死不瞑目的蝴蝶。
我们走到土坯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咕嘟咕嘟”的煮粥声。推开门,一股红薯粥的香味飘了出来,混杂着淡淡的霉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蹲在灶台前烧火,头发花白,用一根蓝布带扎在脑后,脸上布满了皱纹,像干枯的树皮。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你们找谁啊?”老太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警惕。
“大娘,我们是来找张德顺的,想跟他谈谈货款的事。”王善美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老太太的身子顿了顿,叹了口气,站起身,用树皮般的手擦了擦眼角:“顺子走前说去南方打工,说赚了钱就回来还账,结果……结果邮回来的信,地址写的都是阴曹地府。”
她说着,突然掀开床板,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本存折,封皮上“长垣县农村信用社”的字样已经被虫蛀得斑斑驳驳,边角也破了。
王善美接过存折,指尖碰到粗糙的封皮,心里泛起一阵酸。存折里的钱不多,1986年3月17日的记录显示,余额只有237.4元。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突然停住了——最后几笔取款的签名,和之前送货单上的签名差别很大,字迹潦草,像是有人伪造的。
“大娘,这最后几笔取款的签名,好像不是张德顺签的。”王善美轻声说。
没想到老太太突然变了脸色,抓起灶台上的火钳,指着王善美的鼻子骂:“你们这些穿西装的,没一个好东西!比高利贷还狠!顺子都已经不在了,你们还来逼我一个老太婆!”
她说着,就用火钳往王善美身上砸,火钳砸在土墙上,“啪”地迸出几点火星,惊飞了梁间筑巢的燕子,燕子扑棱着翅膀,很快就消失在院子外面。
王善美没躲,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直到老太太砸累了,瘫坐在地上哭,他才把存折轻轻放在桌上,转身拉着我走出了土坯房。
暮色降临时,我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发现了被撕毁的欠条。半张纸掉在地上,上面还能辨认出“今欠到长垣xx纺织厂布款叁仟元整”的字样,字迹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另一半粘在槐树皮上,上面的墨迹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像是被无数只小虫子啃过。
一个放羊的老汉坐在槐树下抽烟,见我们盯着欠条看,慢悠悠地开口:“三天前,有个戴金链子的男人来过,把张家能搬的东西都装上了三轮车,临走前还把这欠条撕了,扔在这儿。”
“那男人是谁啊?”我忍不住问。
老汉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仅剩的两颗黄牙,牙齿上还沾着烟垢:“那是我大儿子,在县城开歌舞厅的,说要把张德顺家的缝纫机头熔了,打个金戒指戴戴。”
他说着,挥动手里的鞭子,赶开围过来的山羊,羊群“咩咩”地叫着,踏碎的尘土里,隐约可见半枚生锈的厂徽,上面“长垣xx纺织厂”的字样,已经快被锈迹遮住了。
子时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刚才还好好的天,突然就暗了下来,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天空,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浇透。我们没地方躲,只能蜷缩在村供销社的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在地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
墙上刷着“计划生育光荣”的红色标语,雨水顺着标语往下冲,把红色冲成了淡粉色的溪流,慢慢渗进泥土里。
三十米外,我们租来的永久牌自行车正泡在泥水里,车轮陷在泥里,动弹不得,车筐里的公文包被雨水泡得鼓胀起来,像一只溺水的河豚,随时都可能炸开。
“要搭车吗?往县城去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我们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农站在不远处,手里拉着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斗上盖着块帆布。老农掀开帆布帘,里面堆着半车发霉的玉米棒,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太谢谢您了!”王善美连忙道谢,我们把租来的自行车和公文包扔进车斗,刚想上车,就听见“刺啦”一声——车斗底部有一道裂缝,雨水正顺着裂缝往里灌,最先遭殃的是夹在案卷里的债主名单,纸张很快就被雨水泡透,上面的墨迹在雨水中膨胀、晕染,原本清晰的名字,慢慢变得模糊,最后竟凝成了一个个扭曲的“无”字,像是在嘲讽我们这趟徒劳的旅程。
拖拉机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着,我们死死抓住车帮,生怕被甩下去。雨点砸在草帽上,“噼里啪啦”响,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冷得人直打哆嗦。
路过废弃的xx纺织厂时,王善美突然指着前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纺织厂生锈的铁门上,用红漆写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字体潦草,透着股怨气,只是“钱”字的最后一捺,已经被风雨剥落,只剩下三个半字,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凉。
车间的窗户破了大半,里面飘出成团的棉絮,被雨水打湿,慢悠悠地往下落,像无数只白色的幽灵,在雨中起舞。
我想起长垣纺织厂老厂长说的话,三年前,这里还是热热闹闹的,每天都能听见机器的轰鸣声,现在却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生锈的机器和散落的棉絮,诉说着曾经的繁华。
“小哥,到县城还得俩钟头呢。”老农递过来一块塑料布,“挡挡雨,别感冒了。”王善美接过塑料布,这才发现老农的左手缺了小指,只剩下四根手指,指节上还留着淡淡的疤痕。
“大爷,您这手……”王善美忍不住问。
老农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几分落寞:“当年在纺织厂操作冲床,不小心被机器夹到了。那时候,顺子他爹还在厂里当车间主任,还帮我申请了补助呢,没想到……”他话没说完,拖拉机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车斗里的玉米棒滚作一团,我们差点被晃下去。
我的目光落在车斗里的公文包上,只见王善美的《刑事诉讼法》笔记本从公文包里滑了出来,掉进了玉米棒之间。笔记本已经被雨水泡透,纸页变得软软的,上面“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批注,正在慢慢膨胀,蓝色的墨迹晕开,最终与下方的句子融成一片混沌的蓝,再也分不清彼此。
不知道颠簸了多久,拖拉机终于停在了县城汽车站。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天慢慢亮了起来,雨点也小了些,只剩下零星的几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