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麦穗把那包泥沙摊在陶片上,手指碾了碾,盐粒细得像尘,却泛着一层极淡的蓝光。她没说话,只把陶片往太阳底下一摆,眯眼数着日影移动的刻度。阿禾蹲在旁边,手里攥着刚从盐水里捞出的陶盘,水珠顺着指缝滴在田埂上,瞬间被晒得没了影。
“三刻钟,表层结壳。”陈麦穗终于开口,指甲在陶片边缘划了一道,“再晒两个时辰,能收第一茬盐。”
阿禾点头,转身招呼几个妇人抬来更多浅盘。她们把渠水滤过草筛,倒入盘中,再铺上一层秸秆编的遮阳帘——半遮不遮,留出缝隙让阳光斜切进来。这是陈麦穗昨夜在灯下用炭笔画出来的法子,省柴,省工,还快。
晒盐台设在村北的石坪上,背靠断崖,面朝开阔地。陶盘排得密密麻麻,像一层层鱼鳞。太阳爬到中天时,热气从石面反上来,人站久了脚底发烫。一个年轻妇人刚舀完一桶水,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盐台边。陈麦穗走过去,掐她人中,又让阿禾取来淡盐水灌下。那妇人咳了两声,睁眼第一句是:“盐……还能喝?”
“饿不死你。”陈麦穗把空碗递还,顺手在工分簿上记了一笔,“晕了也算半分工。”
下午,第一批盐砖出盘。她们用木模压成方块,垒在台边阴干。陈麦穗拎起一块,沉甸甸的,敲了敲,声音清脆。她嘴角动了动,没笑,但眼角的纹路松了些。
阿禾忽然抬手,示意安静。她侧耳听了片刻,低声道:“西坡有马蹄声,轻,快,三匹,没驮重物。”
陈麦穗没抬头,继续往盐砖上泼水。水珠落在表面,迅速蒸发,留下一圈圈白痕。她知道那是盐壳在凝结。
“不是咱们的人。”阿禾补充。
“那就不是。”陈麦穗把陶罐放下,“继续晒。”
可话音未落,北山方向腾起三道黑烟,笔直冲天,像烧焦的旗杆。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接连升起。那是烽燧,一烟示警,三烟即敌至。
田埂上的女人顿时乱了。有人扔下扁担,转身往家跑;有孩子已经开始哭喊。一个老汉扛着麻袋从粮仓出来,边走边嚷:“走!进山!匈奴来了吃人都不吐骨头!”
陈麦穗仍站在盐台边,手里捏着一块刚析出的盐晶。她低头看了看,又迎光举起。晶体内部有细密裂纹,像蛛网,又像某种刻痕。她没多看,随手塞进鹿皮囊。
然后她蹲下,啃了啃指甲。
阿禾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怎么办?”
陈麦穗起身,拍了拍短褐上的盐末:“把盐砖搬过来,围粮仓,围水井。”
“当墙?”
“当墙。”
妇人们迟疑着,但还是动了。她们把晒好的盐砖一块块垒起,高不过腰,宽却有两尺。陈麦穗亲自提陶罐,一遍遍往墙上泼盐水。湿盐在烈日下迅速结壳,表面泛出一层硬亮的白。
“再泼。”她说。
里正赵德拄着铜杖站在村口高台上,脸色铁青。他本想带人去祠堂祭天,可刚摆上香炉,就见陈麦穗指挥着一群女人把盐砖堆成了墙。他气得杖尖直颤,正要喝止,忽然觉着手心一震——铜杖顶端那块绿松石竟嗡嗡作响,像是被什么牵动了。
他低头盯着石头,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盐墙刚成,北面尘土扬起。一队骑兵出现在五里外的坡顶,黑旗猎猎,箭矢上绑着火绒。他们没立刻冲锋,而是散开阵型,弯弓搭箭。
火箭如雨落下。
一支火矢钉在晒谷场的草顶上,火苗腾地蹿起。另一支射中盐墙,撞出火星,随即熄灭——盐壳受热融化,形成一层透明胶质,像冰又不像冰,把火焰死死压住。
陈麦穗提着陶罐冲上去,对着墙头猛泼盐水。更多的妇人跟上,一罐接一罐。盐墙表面不断融化又凝结,火矢一支支坠地,只留下焦黑的箭杆。
阿禾从地上捡起一支未燃尽的,翻过箭杆,眉头一跳。尾羽下方,刻着一道弯曲的符号,像蛇,又像车辙印。她没声张,只把箭塞进怀里。
“还能撑。”陈麦穗抹了把脸上的盐水,喘着气说。
可就在这时,她猛地抬头。一道火光掠过盐墙顶端,经由一块未融的盐晶折射,在空中划出一道奇异的光痕——不是直射,也不是散射,而是像被什么掰弯了,一闪而没。
她盯着那轨迹,忽然大喊:“所有盐台,对准北山反光!”
几个离得近的妇人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她们把还没收的盐盘抬高,调整角度。阳光穿过晶体,折射出一道道细光,在空中交错。
远处坡顶,匈奴前锋勒马停步。为首的将领眯眼望向村落,忽然抬手,示意后撤。
火势渐熄,村里安静下来。有人开始收拾残局,有人默默把烧焦的草顶扯下。陈麦穗站在盐墙边,看着那层半融的透明护面,伸手摸了摸——温的,滑的,像一层皮。
阿禾走过来,低声说:“他们退了。”
“不是退。”陈麦穗摇头,“是看不明白。”
“那光……他们没见过。”
“我们也没见过。”陈麦穗从鹿皮囊掏出那块带裂纹的盐晶,迎光再看。裂纹深处,似乎有极细的纹路,像是刻上去的,又像是天生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向晒盐台。那里还剩几盘未收的盐水。她蹲下,用炭笔在陶片上画了几道线,又比对日影角度,调整盐盘位置。
光束再次折射,这一次,她刻意让光痕扫过北山某处——那里,是烽燧所在。
光点在山石上跳了一下。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能传信。”
阿禾盯着那光点消失的地方,声音发紧:“他们要是再来了呢?”
“再来,”陈麦穗把盐晶攥进掌心,“我们就用盐,把消息送出去。”
她刚要走,眼角余光瞥见里正赵德还站在高台,铜杖拄地,绿松石仍在微微震颤。他没看火场,也没看盐墙,而是死死盯着北山方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陈麦穗没过去问。
她转身走向下一个盐台,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新析出的盐砖,放在盘上,调整角度。阳光穿过晶体,折射出一道细长的光,直指北方。
光束尽头,尘烟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