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井台边,赵王氏正用布条缠住陶罐口,往井壁抹一层乳白的液体。她动作比前几日利索了些,手腕不再发颤。麦穗从晒谷场走来,脚步停在三步外,没说话,只从鹿皮囊里抽出一张黄麻纸,递过去。
赵王氏擦了手,接过一看,是县令签押的文书抄件,墨迹未干,写着“准赵家村陈氏麦穗以民力协理农事,各里配合,不得阻挠”。
“昨夜差役送来的。”麦穗说,“不是虚名,是实权。往后外村若问,你也能说一句——这法子,官府认了。”
赵王氏低头盯着那几个字,指腹在“协理”上摩了摩,没抬头,只把纸叠好,塞进怀里。
“你要走?”
“明日就走。”麦穗转身,“李家沟、王家坪、孙家洼,三村先试。”
赵王氏没应声。麦穗走了两步,又停住:“你要是愿意,下回教人发面,我让阿禾记进农册。”
赵王氏终于抬头:“我教的,是老法子。”
“老法子也是法子。”麦穗说,“只要能让人吃饱,就不该埋着。”
她走了。赵王氏站在井边,手慢慢松开罐子,罐底磕在石沿上,发出一声闷响。
晒谷场上,阿禾正用炭笔在兽皮上画田亩图,麦穗把文书摊开在石板上。赵石柱蹲在一旁磨铁锹,听见动静抬头:“县令真松口了?”
“松了。”麦穗指了指押印,“不是口头应承,是动了公文。”
赵德拄着铜杖走来,站在文书前看了半晌,没碰,只用杖尖点了点地:“官府肯认,是好事。可你一个妇人,跨村走动,人家未必服。”
“我不求他们服。”麦穗收起文书,“我只求他们肯看一眼地里的活法。”
赵德沉默片刻,铜杖轻轻一敲地面:“既如此,赵家村不拦。”
当天下午,麦穗召集村中妇人,分发三样东西:一包草木灰、一袋豆种、一张手绘的“间作图”。她只说一句:“明日我去三村,你们谁想学,就跟着去。不收粮,不收钱,只收一双肯蹲下来看土的手。”
第二日天刚亮,麦穗带着阿禾、五名妇人,挑着种子和工具出发。赵石柱本要随行,被她拦下:“你在村盯渠,我在外推法。你守家,我走路。”
李家沟的里正姓李,五十出头,听说赵家村妇人来授农技,站在村口拦住:“田里的事,自有老农做主。你们女人家,回去蒸饼做饭更合适。”
麦穗没争,只让阿禾在村口那块半荒的坡地上划出半亩地。阿禾掏出炭笔,在地上标出横竖线,又从布袋里抓出一把草木灰,沿着线沟撒了一圈。
“粟豆间作。”她声音不大,但清楚,“一行粟,一行豆,草木灰施在豆根旁防虫。去年赵家村试过,粟增产两成,豆不减收。”
围观的农人交头接耳。一个老农冷笑:“空口白话,谁不会说?”
麦穗抬头:“你有地?”
“有。”
“敢赌吗?”她从布袋里倒出一把粟种,“你划一块地,照我说的种。秋收若不如你自家田,我当众焚犁断锄,从此不再提农事。”
老农愣住,看向里正。里正皱眉:“你真敢赌?”
“我赌。”麦穗把种子放在地上,“文书在县令手里,数据在田里。我不靠嘴,靠收成。”
里正终于点头:“准你们试一季。”
当天下午,王家坪的里正听说了这事,主动派人来请。孙家洼的村老更是早早备好饭食,说“早听赵家村收成好,如今可算见着真人了”。
三村人聚在孙家洼的打谷场,麦穗站在石墩上,把三张图铺开:一张是间作法,一张是草木灰防虫,一张是轮耕时序。
“我们赵家村出这三样。”她说,“你们各村也有长处。王家坪的垄沟抗旱,李家沟的豆种耐瘠,孙家洼的粪肥配比——咱们换着学,谁也不藏着。”
没人说话。麦穗继续道:“从今往后,每季春播秋收,四村派两人互查田亩,共评收成。若有藏私,断盟除名。”
阿禾展开兽皮图,上面已标好四村地块与技术点。她指着说:“这图每月更新,谁想看,随时可取。”
李家沟里正犹豫:“万一有人学了不还呢?”
“那就别进盟。”麦穗说,“我们不强求。可你要进,就得按规矩来。”
沉默良久,王家坪村老第一个割破手指,按在兽皮图上。接着是孙家洼,最后是李家沟。血印一个个落下,像田埂上踩实的脚印。
回村那日,夕阳斜照,麦穗刚放下肩上的布袋,阿禾就低声说:“郡里来了个小吏,在晒谷场转了一圈,看了盟书,又翻了田册。”
麦穗点头:“让他看。”
“他问,妇人聚众立盟,是否逾矩。”
“你怎么答的?”
“我说,逾矩的是饿肚子,不是种地。”阿禾顿了顿,“他还问,你有没有官职。”
“我说有。”麦穗从鹿皮囊里取出那张抄件,摊开在石板上,“农事协理,县令亲批。你要不信,去县衙查档。”
小吏没再问,只默默记下几行字,走了。
夜里,麦穗坐在油灯下,用炭笔在陶片上写:“四村已盟,法可传。农技非秘,共享方久。今日四村,他日四郡?”
阿禾站在旁边,看着那行字,轻声说:“你已不是只为吃饱的麦穗了。”
麦穗吹熄油灯,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响,是她习惯性地啃了一下指甲。
第二天清晨,李家沟的老农来找麦穗,手里拎着一袋豆种。
“我那半亩地,照你说的种了。”他说,“可豆苗出得不齐,是不是草木灰撒多了?”
麦穗接过袋子,捏了一撮土闻了闻:“灰没错,是种泡得过久。下次泡六个时辰就行。”
老农点头,又问:“你真不收钱?”
“收。”麦穗说,“收你明年一捧新豆,再教一个村里人。”
老农咧嘴笑了,把豆种递过去:“那我再拿一袋。”
麦穗正要接,阿禾忽然从外头快步进来,手里攥着一张新纸。
“县令又来了文书。”她声音稳,但手指微颤,“说下月要召集七乡里正,听你讲农事。”
麦穗没说话,接过文书,指尖在“七乡”两个字上停了停。
她把文书放在石板上,转身从鹿皮囊里掏出炭笔,在陶片背面画了四条线,每条线连一个村名。然后,她又画了一条更长的线,把四条线全连起来,一直延伸到陶片边缘。
阿禾看着那条线,问:“你还想走多远?”
麦穗把陶片翻过来,吹掉炭粉,说:“远不远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开始愿意蹲下来,看一眼地里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