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停在村口老槐树下,扬起的尘土落进麦穗半蹲的田垄里。她没抬头,手里的炭笔在陶片上划出第三道痕,记下豆苗返青的第七日。身后传来脚步,沉得像压了石碾,她知道是谁。
赵德的铜杖杵在地上,震得几粒碎石滚到她脚边。他没说话,只是把一张油纸包放在田头,转身就走。麦穗解开绳结,黍米粒滚出来,颗颗饱满,还带着晒场的余温。她抓了一把,指缝漏下的米粒落在刚翻的土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应答。
阿禾从沟渠那边跑过来,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攥着半截断了的艾草绳。她喘着气:“赵王氏举着火把去后门堵人,说里正半夜送粮是通奸。我跟麦穗躲草垛里,看见赵德亲自卸车,十袋,一袋不少。”
麦穗把油纸折好,塞进鹿皮囊。“他要真反对,就不会送种子来补酸土的亏空。”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倒是那酱味……你闻到了吗?”
“闻到了。”阿禾皱眉,“像徐鹤留下的醋渣发酵味,可纸包上印着赵家商号的火漆。”
麦穗没再说话。她知道赵德不认新法,可也不拦。他烧过她的农书,又在暴雨夜默许她带妇人筑堤;他骂她牝鸡司晨,却在测产前夜派人送来三车干草垫牛棚。这人像块旱地,表面裂着缝,底下却渗着水。
三日后,李家沟测产。族老们围在田头,手里捧着陶杯,等着看笑话。麦穗把农书摊在供案上,封面还留着烧焦的边角。她解开麻布包,三斤二两青紫豆荚滚出来,砸在案上发出闷响。一个族老手一抖,陶杯落地,豆粒蹦到他鞋面上。
“酸土能活苗,靠的是醋渣调性。”麦穗指着书上朱砂标出的配比,“赵家村的草木灰不行,得换法子。”
赵德站在祠堂檐下,手指抠着铜杖的纹路。他盯着那豆荚,喉头动了动,没说话。散场后,麦穗在供案底下摸到一卷竹简,展开是《黍米储藏法》,边角写着“防潮需用石灰夹层”——正是她前日提过却没人应的法子。
夜里,山洪来了。
不是大雨,是上游坝体突然垮塌,水头冲下来时带着断木和碎石。三村交界的堤坝塌了一截,浑水卷着泥草往低处灌。麦穗带着妇孺扛沙袋,刚到缺口,就看见赵德站在危墙下,手里铜杖指东打西,指挥青壮年打桩。
“东南角再垫三根!”他吼得脖子青筋暴起。
麦穗愣了下。那三角支撑的布局,竟和她画在兽皮上的草图一模一样。她没多问,带着人往缺口填袋。水漫到小腿,沙袋刚放稳就被冲走。赵德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截木楔,甩手钉进泥地,卡住袋口。麦穗认出来——那是她设计的固定榫,还没教过别人。
天亮时,水退了。她从泥里捡起一张湿透的纸,是《土性辨略》的残页,边角画着改良垄沟的尺寸。纸是从赵德袖子里滑出来的。
她当着众人面举起那页纸:“里正既懂水性,何不一起重修堤坝?新法要用曲面导流,您来看看角度对不对。”
赵德没接话,转身走了。可第二天,他带来的青壮年全按麦穗的图打桩。第三天,他袖子里揣的不再是族谱,而是画满批注的农册。
麦穗知道,他没全通,可也没再拦。
半月后,她借口送还铜杖,进了赵家祖传的地窖。窖里阴凉,墙上挂着几捆陈年竹简,大多是《耕田志》《水经注》这类她早年想找却寻不到的书。她正翻看,火光从背后亮起。
赵德站在门口,手里举着火折子。他没赶她走,反而掀开角落的陶瓮,取出一个油纸包。麦穗认得那味道——焦黑的粟米饼,和阿禾床头木匣里那半块一模一样。
“我阿娘饿死在春耕路上。”他声音哑得像磨石,“那年旱,官仓不开,她说‘等雨’,我就真等了。等来的是她的尸首,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播下去的种。”
麦穗没说话。她知道那种痛——不是饿,是眼睁睁看着人死在希望前头。
“我烧你的书,是因为怕。”赵德把饼放回瓮里,“怕你太能,反倒害了自己。可你真把豆子种活了,还救了三村的田……我这双眼睛,不是瞎的。”
他从墙上取下一张泛黄的帛书,摊开。是“骊山梯田图”,笔法工整,标注清晰。麦穗凑近看,一行小字写着:“妇孺亦可垦荒,力虽小,积则成山。”
“我年轻时画的。”赵德苦笑,“没敢拿出去。”
麦穗把帛书卷好,放回原处。她转身要走,赵德突然叫住她。
“铁匠说新犁不行,曲辕太弯,拉不动。”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她改良犁具的图,边角有临摹的痕迹,还沾着粟米屑,“我试了七种角度,这个最省力。”
第二天试犁,铁匠当众砸了废铁,说麦穗的图是胡来。赵德突然上前,抡起铜杖砸向那堆废铁,火星四溅。他从袖中抖出那张临摹图,往地上一摔。
“试试这个角度。”他把铜杖插进田里,杖头铜环恰好卡住犁辕弯角,“我阿爹说,犁地如敬神,需得三分敬七分巧。”
犁头入土,顺得像切豆腐。
秋收庆功宴上,守旧派围上来,要麦穗交出农事主导权,说“妇人掌犁不合祖制”。麦穗正要开口,赵德突然把铜杖插在她脚边,火漆印朝上。
“按祖制,持火漆者统农事。”他扯开衣襟,胸口纹着一个日晷图案,和麦穗农书封底的一模一样,“我祖父是秦代农官,临终前说‘耕者无分男女,唯力与智者居之’。”
他退后半步,把《土性辨略》放进她怀里。“铁犁需得巧手扶。”
三十个青壮年单膝跪地,掌心按在铜杖火漆上。麦穗低头看那杖头,铜环边缘磨得发亮,像是被人攥了许多年。她伸手去扶,赵德的手搭上来,粗糙的掌纹贴着她的手腕,稳得像压了千斤石。
他低声说:“下一季,我想试试你在陶片上记的那个轮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