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还停在小镰刀的刃口上,麦穗的手指却已松开。她把刀收回鹿皮囊,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田埂边那块旧布还在原地,像被谁遗忘了一样。
第二天清晨,晒场刚扫干净,就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的是胡商耶律齐,驼毛斗篷沾着沙尘,脸上笑出两道沟。他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着的羊皮卷,递过来:“嫂子,柱子哥的信。”
麦穗接过,手指摸到绳结——粗麻拧成的双股扣,歪歪扭扭打了三圈。是她去年教他在军营里绑粮袋时留下的习惯,错不了。
她当着众人面展开信皮,字不多,墨迹有些晕开,但看得清:匈奴退兵,戍所无战事,月余可归。
“柱子要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人群松了口气,几个老妇互相点头,像是终于等到了正理。里正拄着铜杖走过来,咳嗽两声:“这下好了,家里的顶梁柱要回来啦。麦穗啊,你也该歇歇了。这些日子忙前忙后,功劳都记着呢。可男人回来了,主事的还是得是他。”
麦穗没抬头,慢慢把信折好,塞进怀里。布料贴着胸口,有点硌。
她转身往晒场中央走,那儿摆着个陶盆,盆底用炭笔画了条弯弯曲曲的线,旁边插着几根细竹竿,标着“东坡”“石坎”“老槐树”。
阿禾立刻跟上来,手里拎着铁锹。
麦穗蹲下,手指顺着那条线划过去:“歇?渠还没通。”她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落在地上,“男人们守边关,我们守田。他回来那天,我要让东坡三顷荒地都喝上水。”
没人接话。几个原本站在里正身后的妇人 exchanged 眼神,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里正张了张嘴:“你这是……不合礼数。夫归妻从,祖训在前。”
“祖训没说女人不能挖渠。”麦穗站起来,拍了拍手,“也没说天不下雨,咱们就得饿着等死。”
她说完,弯腰挽起裤腿,一直提到膝盖。泥点子还沾在小腿上,是昨夜看星象时蹭的。她赤脚踩进晒场边的排水沟,拿竹竿往下一插,比了比深度,又抽出来看水痕。
“土硬,得先泡一夜。”她自言自语,“明早卯时开工,三人一班,轮着掘。火把我让赵王氏去祠堂借。”
阿禾二话不说,把铁锹往地上一杵:“我第一班。”
人群动了。两个采菜回来的姑娘放下篮子,一个抱柴的老妪把扁担靠墙放好。有人开始找手套,有人去家里拿镐头。
里正站在原地,铜杖轻轻敲了两下地,最终转身走了。走到晒场口,回头看了眼陶盆地图,嘴唇抿成一条线。
天刚亮,二十丈长的沟道已经挖了五丈。土确实硬,锄头下去火星直冒,几个人轮着砸才撬开一块石板。麦穗亲自掌钎,锤子一下下砸在钢口上,震得虎口发麻。她换了左手继续干。
中午时分,阿禾端来姜汤,用破陶碗盛着,每人一口。麦穗喝完,袖子一抹嘴,蹲在渠头拿炭笔在陶片上记数:今日进度五丈二,耗时六个时辰,人力十七,伤三人(轻)。
“明天得加棉垫。”她说。
傍晚收工,她坐在渠沿啃指甲。左腕上的艾草绳被汗水浸得发黑,风一吹,味道有点苦。
第三天天未亮,最后一段石埂开始攻坚。那地方卡在两块老岩中间,像堵门的门槛。麦穗带人烧了半筐干草,趁热浇醋,石头裂了缝,再用撬棍一点一点顶。
太阳偏西时,一声闷响,石块滚落。
山泉从上游奔涌而下,顺着新渠哗啦啦淌进干裂的田垄。孩子们尖叫着追水跑,有人跳进浅沟里踩水花。一户人家的老牛凑过来舔了几口,仰头叫了一声。
阿禾擦了把汗,笑着对麦穗说:“柱子哥回来,怕要认不得自家田了。”
麦穗没笑,只望着水流。水面上映着天光,一闪一闪,像谁撒了一把碎银。
她忽然想起昨晚做的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的麦田里,四面都是渠,水往不同方向流。远处有个人影走来,穿着百夫长的皮甲,可走近了,却是囡囡骑着那匹枣红马。
她摇摇头,把梦甩出去。
夜里,她又蹲在渠头,借着月光在陶片背面写新的计划:
- 五月前,东坡三顷全灌一次
- 试种耐旱粟两种(黑穗、白节)
- 晒场西侧搭棚,备雨季储菜
阿禾走过来,看见她在写,问:“还要扩?”
“不够。”麦穗头也不抬,“今年春荒过了,明年呢?后年呢?靠天吃饭,永远是个死局。”
阿禾沉默一会儿,说:“里正今天去找过郡吏,说你擅自调人动工,不合规矩。”
“让他告去。”麦穗把陶片翻了个面,“规矩是人定的。人能定,就能改。”
阿禾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去检查夜间巡防的人有没有到位。
麦穗继续写。写到一半,指尖突然顿住。
她想起耶律齐送信时,袖口露出的一角布料——不是中原的织法,经纬斜走,带着细密的暗纹。她以前在游方医者徐鹤的药篓里见过类似的,说是北方草原的缝法,用来防风沙。
她皱眉。赵石柱的信是从陇西军驿转来的,按理不该经过北境商路。耶律齐怎么会正好遇上?
她把信掏出来,重新展开。羊皮背面没有印章,只有几道刮痕,像是被人匆忙抹去过什么。她凑近闻了闻,墨味底下,有一点极淡的腥气,不像是血,倒像是……干透的奶渍。
她记得赵石柱提过,军中传信,重要文书要用羊奶写暗文,遇火显字。可这封信,连火都没烤过。
她盯着那几道刮痕,手指慢慢收紧。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耶律齐披着斗篷走来,手里拎着空水袋。“嫂子,借点水。”
麦穗把信收好,起身去打水。她舀了一瓢,递过去。
耶律齐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上下动了两下,忽然说:“柱子哥让我告诉你,路上吃的干饼,咸了。”
麦穗一愣。
赵石柱从来不挑食。更不会专门让人带话来说饼咸。
她看着耶律齐的眼睛:“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腌的菜干,比军粮好吃。”耶律齐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牙,“还说……让你别总熬夜,伤身子。”
麦穗没应声。她记得上次通信,赵石柱写的是“勿念,安”。从没提过吃食,更不会关心她熬不熬夜。
她低头看他喝水的动作——右手握瓢,左手自然垂在身侧,可拇指却微微勾着,像是习惯性地护住袖口。
她教赵石柱写字时,他也是这样,左手总想遮住右腕上的旧伤疤。
眼前这个人,用的是右腕发力,袖口敞着,毫无遮挡。
麦穗把水瓢放进桶里,发出一声轻响。
她抬头,笑了笑:“路上辛苦了。明天走?”
“嗯,还得赶下一程。”耶律齐抹了把嘴,“顺路去趟北集,换点盐。”
“换盐?”麦穗靠着井台,不动声色,“最近北边不太平,商队都绕道了。你怎么敢走?”
“我有办法。”他拍拍驼囊,“熟路,快得很。”
麦穗点点头,忽然问:“你认识徐鹤吗?”
耶律齐一顿。
“那个背药篓的老头。”她补充,“常走陇西道。”
“不认识。”他摇头,声音干脆。
麦穗笑了:“哦,我以为你们一路人。”
她弯腰提起水桶,转身往灶房走。走到门口,停下,没回头。
“明天走之前,把马留下。”
“我想试试,它能不能拉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