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手还攥着那粒皱皮豆子,指节发紧。风从坡下卷上来,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也吹不散她心头的滞重。她不知道那张图能不能活着走到北地,也不知道耶律齐会不会在半路把它换成丝绸或香料。她只知道,自己把所有能写的都刻在了羊皮上,剩下的,只能交给路。
蹄声先于人影出现。
不急,不乱,一匹马从东面缓坡走来,马背上的身影挺直,腰间挂着一把青铜小镰刀,刀柄缠着一撮灰白狼毛。麦穗认得这步调,是囡囡。
她没动,也没喊。只是看着那匹马越走越近,直到停在田埂外三步远的地方。
囡囡翻身下马,靴底踩进湿土里,发出闷响。她没行礼,也没说话,只伸手拉住麦穗的腕子:“你得跟我走一趟。”
麦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囡囡的脸。那双眼睛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往地上瞟,也不再含着野兽般的戒备。她点点头,任由囡囡牵着,沿着田垄向东走。
脚下的路渐渐荒了,杂草从石缝里钻出,踩上去软中带韧。她们走过一道干涸的渠口,绕过一片去年烧过荒的地,终于在一处向阳的坡地上停下。
那里立着一块石碑。
不高,不宽,粗石打磨而成,边缘还留着凿痕。正面刻着十二个字:**草原的星,秦地的月,皆是一家人**。笔画深峻,横竖有力,唯独“家”字最后一撇歪了些,像是写到一半手抖了一下。
麦穗走近,伸手抚过碑面。石头冰凉,字口清晰,每一划都像是用尽力气刻下去的。她的指尖停在“一家人”三个字上,忽然笑了:“你连‘家’字都写歪了。”
囡囡站在她身后半步,声音低了些:“我练了七天,还是不像先生教的。”
“像就够了。”麦穗收回手,“心到了,字就正了。”
她解开鹿皮囊,从里面取出一块酱菜馍——黄馍夹着青酱,边上微微发干,是灶房里最寻常的吃食。她蹲下身,把馍放在碑前,又倒了一碗清水,摆在旁边。
“这是你最爱吃的。”她说。
囡囡没答话,只是跟着跪下来,膝盖压进土里。风吹过荒草,扫着碑角,发出细碎声响。远处有人影晃动,阿禾带着几个妇人走来,手里捧着陶碗,碗里盛着豆饭、腌菜、一小块烤饼。她们不声不响地把东西摆成半圆,退到几步之外,低头合掌。
没有人念祝辞,也没有鼓乐。只有风掠过碑顶,吹动麦穗左腕上的艾草绳。
火堆是在天黑后点起来的。
柴是干透的槐枝,一点就着,火焰窜起时,照亮了整片坡地。麦穗添了两根粗柴,火光跃动,映在石碑上,那十二个字仿佛活了过来,像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
“这块碑……官府会拆吗?”一个年轻妇人低声问,声音几乎被风吞掉。
麦穗盯着火堆,没有立刻回答。她伸手摸了摸左腕的艾草绳,又看了眼碑前那碗水——水面微微颤动,映着跳动的火光。
“他们若来拆,我们就再立。”她说,“一块不够,就立十块,百块,立到他们明白——这不是叛,是根。”
火堆噼啪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囡囡望着火焰,声音很轻:“我在军中听老兵说,匈奴祭司骂我是叛族者。可我只记得,是你给我饭吃,教我说话,让我知道种地比抢掠更能养活人。”
麦穗转头看她。火光照在囡囡脸上,映出她眉骨的轮廓,还有唇边那道旧疤——那是她八岁那年咬人留下的。如今那张嘴,说的是汉隶,写的是一家人。
“那你立这块碑,不是为了让他们认你,”麦穗说,“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像你一样的孩子,不必再选‘死’或‘抢’。”
囡囡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小镰刀。刀柄上的狼毛在火光下泛着微光,像是还带着草原夜风的气息。
远处传来犬吠,接着是脚步声。有人提着灯走上坡来,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是村里的老猎户,肩上扛着一捆松明,后面跟着两个少年,手里抱着几块未刻的石板。
“我们带了料。”老猎户把松明扔进火堆旁,“下回,轮到我们刻。”
麦穗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她从怀里掏出炭笔,在一块陶片上写了几个字,递给阿禾。阿禾接过,转身走向那几块石板,蹲下身,一笔一划地描起来。
火越烧越旺。
麦穗坐在碑侧,左手搭在囡囡肩上,右手仍握着那粒豆子。它已经干透了,外壳裂开一道细缝,但芯还是黄的。她没打算扔掉它,就像她没打算停止记录每一场雨、每一次收成。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火堆倾斜,火星四散。一道光扫过石碑,正好落在“同种”二字上。
囡囡抬起头,看向远方。那边是长城的方向,也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忽然说:“我还斩了一个祭司。”
麦穗没意外,只问:“为什么?”
“他煽动部众杀汉人妇孺,说只要血流够多,天神就会降下风暴。”囡囡的声音很平,“我说,风暴来了,地照样要耕。他拿刀砍我,我就用套马杆绞断了他的脖子。”
火光映在她眼里,像埋着两粒不肯熄的炭。
麦穗沉默片刻,把手从她肩上移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你做得对。”她说。
四周安静下来。妇人们陆续离去,只留下阿禾守在石板旁,继续描字。老猎户靠在树下打盹,少年们盯着火堆,不敢闭眼。
麦穗仰头看了看天。星星出来了,密而清亮。她想起囡囡刚来那年,总说草原的星星比这儿多,比这儿亮。现在她不说了,因为她知道,月亮只有一个,照的也是同一片地。
“姐姐。”囡囡忽然开口,“你说,以后的人还会记得这块碑吗?”
麦穗低头看她,火光在她眼角映出细纹。“记不记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脚下踩的土,是不是还能长出饭来。”
囡囡没再问。
她解下腰间的小镰刀,轻轻放在碑前。刀身映着火光,像一弯未落的月。
麦穗伸手拨了拨柴,火势又起。她右手指节仍有些发僵,但她没松开那粒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