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站在县衙前的石阶上,手里握着一卷竹简。晨风从街口刮过,吹动她粗布衣角,也掀起了脚边几片干枯的槐叶。她没有低头看,只是将竹简轻轻放在石阶中央,退后半步,双膝跪下。
石阶冰冷,硌着膝盖。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迟疑地停住,又悄悄退开。门内传来茶盏搁在案上的轻响,接着是县令沉闷的一句:“还不驱走?妇人擅闯公堂,成何体统。”
两名衙役上前,伸手要拿竹简。阿禾没拦,只将身子往前一倾,朗声念道:“《女户篇》修订条陈第一条:凡无男嗣之家,女子可承父户,继香火,主祠祭,领田赋。”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街角几个卖菜的妇人停下秤杆,侧耳听着。有个抱着陶碗的老妪原本正往回走,听到“主祠祭”三字,脚步一顿,又折了回来。
阿禾继续念下去。她报出陇西三十六村中孤女立户者百二十七家,其中六十三户田产因无人承名而荒废,四十一户老人病无所依。她提到麦穗教人堆肥时记下的数据,说到去年冬共食灶供饭八百九十三人次,其中七十三人是独自撑家的妇人。
“她们耕田、修渠、纳粮、养老,为何死后牌位不能入宗祠?”她抬头看向紧闭的县衙大门,“若这叫乱纲常,那满仓的粟米是从哪来的?若这叫悖祖训,那活着的人靠什么活命?”
衙役已把竹简收走。门内再无声息。
阿禾从怀中取出一根铜杖,横放在自己面前的石阶上。铜头刻着低头耕牛,柄身磨损处泛着暗光。她没说是从谁手中接过的,也没提那夜里正临终前的话。但她知道,有些人认得这东西。
“权柄能交到妇人手里,”她声音低了些,却更稳,“为何一条律文就不能改?我不是为我自己站在这里。我十二岁被人拖进羌寨当奴,饿得啃土,差点被埋进沟里。今天我能说话,是因为有人肯让我活着,肯教我识数、记事、想事情。”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块焦黑的粟米饼,边缘碎裂,像是经年久存。她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得见。
“这就是我当年没吃完的饭。”她说,“现在我把它带来,不是求一口吃的,是求一个名字——千百个像我一样的女人,能不能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
她把饼轻轻放在铜杖旁边,俯身叩首。额头触地时,尘土扬起一丝。
静了片刻。
一道影子慢慢移过来。白发老妪走上前,放下手中的陶碗。碗底还沾着些酱渍,是昨夜共食灶的残羹。她站着没说话,只把手按在碗沿,像按住自己的心口。
第二个人来了。然后第三个。二十名妇人依次列队走上石阶,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只陶碗。有的碗裂了缝,用麻线缠着;有的边沿缺了一角,磨得光滑。她们不喊,也不哭,只是齐齐将碗放在石阶上,排成一行。
风吹过长街,吹得碗口朝天,像张开的嘴。
阿禾仍跪着。她看见县令的幕僚从门缝里探出头,又迅速缩回去。她听见屋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她没动,也没催。
直到一个衙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新抄的文书。他清了清嗓子,念道:“经核查旧例,并参酌民情……‘女子承户’一事,准予试行三年。期间若有违乱,即行废止。”
没人欢呼。
阿禾缓缓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她没去接那份文书,只弯腰拾起那块焦黑的粟米饼,用布重新包好,揣进怀里。铜杖她也没拿,转身下了石阶。
二十名妇人默默跟在她身后。她们走过长街,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的回响。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发现它比以往直了些。
回到村口时,已是午后。阳光斜照在晒酱坛上,坛口盖着的草席被风掀起一角。阿禾停下脚步,望向自家灶房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墙根刨食。
她没进去。
一个孩子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纸:“阿禾姐!县里贴出新律了!写着‘女子可继香火’!”
她点点头,接过那张纸看了看,又递回去。
“拿去给你娘看看。”
“我娘说,以后祖宗牌位可以写她的名字了。”孩子仰着脸,眼睛亮亮的。
“该写。”阿禾说。
她继续往前走,穿过打谷场,来到共食灶前。灶台刚刷过泥灰,柴堆码得整整齐齐。几个妇人在里面忙着淘米,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泡。她们见阿禾来了,纷纷停下动作,有人低声唤她“阿禾姐”,有人冲她点头。
她走到灶前,伸手摸了摸新砌的灶沿。砖缝还带着湿气,指尖划过时留下一道浅痕。
“明天开始,”她说,“这里要多加两口大锅。”
有人问:“为啥?”
“因为人多了。”
“多少?”
“够一千人吃饭。”
妇人们愣了一下。有人笑了,有人倒吸一口气。一个年轻媳妇端着簸箕站在门口,听见这话,手一抖,豆子撒了一地。她没去捡,反而抬起头,大声问:“那我弟弟家那三亩旱地,是不是也能归我管了?”
阿禾看着她。
“只要你愿意种,谁也不能拦你。”
“我要种!”
“我也要!”
“我家那坡地荒了五年,我也要报户!”
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起初杂乱,后来渐渐汇成一片。阿禾没说话,只是转身从灶台角落拿起一把铁铲,蹲下身,在灶前空地上画了一道线。
“这条线,”她指着,“是新灶基的起点。明天一早,各家派一个人来,带工具,带力气,带名字。”
她站起来,拍掉手上的土。
远处,夕阳正落在山脊上,把整个村庄染成一片深褐。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横过打谷场,一直延伸到田埂边那排翻新的黑土上。
她解下腰间的小布袋,倒出几粒种子,握在掌心。然后蹲下,将种子一颗颗按进土里。指腹擦过泥土时,有一粒卡在指甲缝里,她用力一抠,嵌进了皮肉。血渗出来,混着土,变成暗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