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灰还温着,麦穗把炭笔从鹿皮囊里取出来,在陶片上划了两道。她没抬头,听见院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得碎土发闷。
那人停在篱笆外,没敲门,也没唤人。过了片刻,才听见木门吱呀推开的声音。
赵德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团泥土,指缝间渗出深褐色的碎屑。他衣襟沾了草屑,鞋底粘着湿泥,显然是刚从地里回来。他没说话,只把那团土轻轻放在桌上,正落在《女工十二课》竹简旁。
麦穗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掌心残留的黑壤上。她没问来意,只是吹了吹陶片上的炭粉,将刚才记下的“茯苓”二字抹去,换写“堆肥三层法”。
赵德盯着那行字,喉头动了一下。“你昨日说……翻土三寸,下层土色黑褐,便是积肥已成?”他的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未开口。
麦穗点头。“腐叶烂根沉在下面,经年累月,就成了养地的本。”
“我挖了三块田。”他低声说,“东头老李家的、村中祠堂边那垄、还有你屋后那片坡地……都一样。”
麦穗放下炭笔。“所以你信了?”
赵德没答。他低头看着自己沾了土的手,慢慢搓了几下,又停下。半晌才道:“往年翻地,凭的是手劲和经验。深了伤根,浅了不松土。可你说看颜色就能知肥力……这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麦穗起身去灶台边舀了一碗豆酱,递给他。“先吃点东西。”
赵德迟疑了一下,接过碗,指尖沾了酱汁。他没立刻吃,而是看着那浓稠的褐色酱液缓缓滑落碗沿。
“这酱,也是堆出来的。”麦穗坐回矮凳,“豆子蒸熟,拌曲封坛,等它自己变酸、变香。土里的肥力也是一样——不是天上掉的,是烂草烂叶一层层沤出来的。”
赵德慢慢尝了一口,眉头微动。“比前些日子吃的更醇。”
“因为用的是新肥。”她说,“你屋后那堆秸秆粪土,我已经让人照着‘三层法’重新铺过。底下垫干草,中间盖人畜粪,最上面封泥。二十天翻一次,三个月就能成肥。”
赵德忽然伸手,在桌上蘸着酱汁画了一条线。“这一片坡地,能投多少料?”
麦穗看着他手指移动,勾出一块不规则的轮廓。“各家有多少牲口,剩多少草渣,我都记过。你若真要试,我可以列个单子。”
赵德没再说话,继续用指尖蘸酱,在桌面画出几处空地。他画得很慢,但每一笔都稳,像是在丈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最后,他在一处打了圈:“这里,去年收成最差。”
“正该先改这块。”麦穗说,“贫地急需补肥,见效也快。”
赵德抬起头。“若真成了……别人问起,这法子是从哪来的?”
麦穗看着他。“是你亲自验过的土,是你画的图。你说是从哪来的,就是从哪来的。”
赵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他低头看着桌上那幅被酱汁勾勒的田亩图,边缘已经开始晕开,像一场无声的渗透。
麦穗取出一块新陶片,开始写下几户人家的名字:李二狗、王老拴、赵四娘……每写一个,便轻声报出他们能提供的秸秆与粪肥数量。
赵德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道:“你屋后那堆……是谁动手的?”
“阿禾带人做的。”她顿了顿,“你打过她一杖,她没怨你。”
赵德的手抖了一下。
“她知道你守的是规矩。”麦穗继续写,“可现在,活命比规矩要紧。”
赵德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拿起芦苇笔,蘸了墨,在陶片背面写下“试点三户”四个字。笔画生硬,却一笔不乱。
麦穗看了一眼,没评价,只将陶片翻过来,继续记录。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晃了一下。赵德终于开口:“那本书……《女工十二课》,我能带走一册吗?”
麦穗停下笔。“你想学哪一课?”
“堆肥。”他说,“还有……识字。”
麦穗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本誊抄好的竹简册,递给他。封面刻着“女工十二课”,背面仍留着空白。
赵德接过,手指抚过“妇”字旁那点褪成淡褐的墨痕。他没多看,只将书小心裹进布巾,塞进怀里。
“我会还的。”他说。
麦穗点头。“等你用明白了,再来谈怎么教别人。”
赵德站起身,脚步略显迟滞。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你不怕我拿去烧了?”
麦穗正在整理炭笔,头也没抬。“你已经验过土了。真烧了,烧的是你自己种的地。”
赵德怔住,嘴唇微微张开,却没发出声音。他最终转身出门,脚步渐渐隐入夜色。
麦穗吹熄油灯,屋里暗了下来。她没睡,靠着墙角坐下,从鹿皮囊里摸出另一块陶片,借着窗外微光继续写。
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压得深。写到“赵德”二字时,指尖顿了顿,还是落了下去。
远处传来犬吠,一声,又一声。村道尽头,一个身影正缓缓前行,怀里紧抱着一卷竹简,袖中藏着一块未干的黑土。
麦穗搁下炭笔,左手腕上的艾草绳轻轻摆动。她盯着陶片上最后一行字,久久未动。
油灯残烬忽地跳了一下,映出她低垂的眼帘。
她伸手摸了摸胸前布袋,陶片贴着心口,尚有余温。
院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近,停在门前。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赵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只空碗。“这酱……还能再给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