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把那粒棉花种子埋进土里,指尖沾了点湿泥。她刚要起身,阿禾从晒场那边快步走来,脚步带起一小股尘。
“官道上有车马,插的是御史旗。”
麦穗没说话,低头拍了拍手,把炭笔塞进鹿皮囊。她绕过田埂往讲案走,顺口说:“昨夜抄的《女户篇》收进陶罐,埋到东墙根去。留一本空白简册摊在桌上。”
阿禾点头,转身就去办事。
晒场上妇人们还在试纺棉线,木棍缠着棉絮来回转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铜钟底下挂着金印,风吹一下,晃一下。
车马停在村口。
一个穿深衣的男人下了车,袖口宽大,手里握着一卷黄绢。他没直接过来,先站在晒场边上看了会儿。目光扫过那些纺线的妇人,又落在讲案上摊开的空白竹简。
麦穗走到他面前,不跪也不拜。
“你是陆恒。”
“我奉旨而来。”他把黄绢展开,“朝廷要修《秦律·女户篇》,命你参与。”
麦穗没接那卷绢。她看着他袖口上的褶皱,那里有墨迹,洗过几次都没洗干净。
“陛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写的《律注》送到了宫里。”陆恒声音平,“包括‘婚离’条后添的那句:女子独立持家、代户纳税者,应视为户主。”
麦穗轻轻点头。“那是我们陇西十二户孤女三年来的实情。她们缴税,守田,养弟妹,却被记作寄户,领不到赈粮。”
陆恒沉默了一会。“朝廷草案只许夫死无子者立户。你说的孤女,不在其中。”
“那父死戍边呢?”麦穗问,“兄死战场呢?家里只剩一个女儿,她种地、纳粮、修渠,凭什么不能算户主?”
陆恒没答。他走到讲案前,翻开那本空白简册,又合上。
“你藏了真本。”
麦穗不否认。“你们改得了字,改不了田里的收成,也改不了谁在交税。”
阿禾这时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兽皮。她把皮面摊开,指着上面刻的数字:“近三年,赵家村、李家沟、七里坡共十二户孤女独立耕作。每户年均缴粟三石二斗,从未拖欠。去年冬荒,其中有五户还分粮给邻人。”
陆恒低头看那些刻痕。他的手指在“三石二斗”上停了一下。
“这些数据……是你记的?”
“是我们一起记的。”阿禾说,“每月初一核对一次,写在陶片上,存进罐子里。”
陆恒抬起头,看向晒场中央的铜钟。金印在风里轻轻摆动。
“你说女子立户,是为了活命。”
“不是为了名分。”麦穗说,“是为了让她能买种、贷粮、签契、打官司。没有户头,连官府都不认她是个人。”
陆恒转过身,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份草案。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麦穗看:“这是中书省拟的条文。‘凡寡妇无子,经里审核实,可暂代户主,五年为期。’”
“暂代?”麦穗冷笑,“种地要三年才见收成,贷粮要两年才能还清。五年一到,又要重新申请?她辛辛苦苦攒下的田产,会不会被族叔吞了?”
陆恒没说话。
麦穗往前一步。“你母亲是医者吧?”
陆恒猛地抬头。
“她救人,却不许挂牌行医,因为她没有户籍。她采药卖钱,收入记在你父亲名下。最后……她死在自己配的解毒汤里。”
陆恒的手抖了一下。
麦穗声音没高,也没低。“如果她早年就能立户,有自己的田,自己的药圃,自己的契约权,她会不会多活几年?会不会有人敢往她碗里下药?”
风刮过来,吹得竹简哗啦响。
陆恒退后两步,靠住墙柱。他闭了会眼,再睁开时,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放在讲案上。
“就按你写的来。”他说,“‘孤女可代父立户’,我要它进正律。”
阿禾立刻取来新竹简,铺在案上。
陆恒提笔,在副本上加批语:“民之所趋,法当随之。陇西之例,足为天下法。”
他写完,把笔放下。“我会把这份《女户篇》带回京,亲自呈给廷尉。若有人反对,我来应对。”
麦穗看着那块玉佩。“你为什么改主意?”
陆恒没看她。“我娘临死前,给我留了半张药方。上面写着六个字——女子亦有人心。”
他顿了顿。“我一直烧她的东西,怕人说她干政。可现在我想通了。她救的人,比很多官员都多。她不该因为是个女人,就连名字都不能写进医案。”
麦穗伸手,把玉佩推回他面前。“这信物你收着。等新律颁行那天,再拿来也不迟。”
陆恒没拿。“我明日启程。今晚留在村里。”
麦穗点头。“阿禾会给你安排住处。”
阿禾带着陆恒去了西屋。麦穗独自站在讲案前,拿起炭笔,在一块新陶片上写下四个字:律成首议。
天黑前,她把这块陶片放进鹿皮囊。
夜里下了点小雨。麦穗睡得不沉,半夜醒来,听见外面有动静。她披衣出门,看见陆恒站在晒场中央,手里拿着那份《女户篇》草案,正一页页翻看。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
麦穗没过去,也没喊他。她退回屋里,从箱底拿出一卷旧布,是去年秋收时围腰用的。她走到门口,轻轻放在屋檐下的石台上。
陆恒看到布,愣了一下。
他没说话,把布披在头上,继续看文书。
第二天清晨,陆恒收拾包袱准备离开。他走到讲案前,把那份加了批语的《女户篇》副本交给麦穗。
“这一份给你留底。我会在朝堂上说,这是民间实录,不是空谈礼法。”
麦穗接过。“若有改动,请派人送来一份。”
“一定。”
陆恒转身要走,忽然停下。“你说的那十二户孤女……能不能把她们的名字,也都抄一份给我?”
麦穗回头叫阿禾。阿禾很快拿来一张兽皮,上面刻着十二个名字,每一户后面都标注了耕地亩数、年纳税额、家庭人口。
陆恒接过,仔细收进贴身的布袋。
他最后看了一眼晒场。妇人们已经开始纺线,铜钟下的金印微微晃动。
他对着麦穗,弯腰,行了一礼。
麦穗没还礼,只是说:“等新律下来,我们再办一场夜读会。”
陆恒点头,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黄土路,慢慢远去。
麦穗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车影。她转身走进讲案,从鹿皮囊里取出一支新炭笔,在空白陶片上写下:御史走,雨停,户令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