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土路的声音渐行渐远,麦穗站在晒场边缘,看着最后一辆牛车消失在村口的尘土里。她转身走回讲案前,风把那张钉在栏杆上的羊皮纸吹得轻轻晃动。
她没去碰它。
阿禾从屋里出来,手里抱着一捆新削的竹简。“昨夜我清了一遍《律注》全文,缺了三处引文,都补上了。”她把简册放在案上,“今日就能送进城。”
麦穗点头。她解开鹿皮囊,取出炭笔,在最上面一片竹简刻下“女子有产,田不归夫”八个字。刀锋划过竹面,发出细碎的响声。
两人把简册装进木匣,外面裹上油布。天刚亮透,她们赶着牛车出了村。
路上遇到几个孩童,蹲在路边读一本摊开的小册子。一个孩子抬头喊:“麦娘,这课上说女子也能记账立户!”
麦穗停下脚步,走过去看了一眼。是《女工课》,村里夜读会编的识字本,已传到了城外。
她摸了摸孩子的头,没说话,只拍了拍阿禾的肩。牛车继续前行。
郡守府前,已有数人等候。儒生们穿着宽袖深衣,手持象牙笏板,站成一排。见牛车驶近,一人冷笑:“民间妇人,竟敢私撰律书?”
麦穗下车,抱起木匣,径直走入厅堂。
郡守坐在主位,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匣子上。他未开口,只抬手示意她将东西呈上。
麦穗把木匣放在案前,打开,取出《律注·女户篇》全册,一页页摊开。竹简整齐排列,每一条注解旁都标注出处与实例。
一名老儒上前一步,声音尖利:“妇人不得干政,此乃祖制!你私自释律,是乱法之始!”
麦穗抬头看他。“请问,秦律可曾写明‘唯有男子可注律’?”
老儒一愣。
她不等回答,从袖中抽出一片竹简,高声念道:“《秦律·职官篇》有载:凡能通晓律令者,不论身份,皆可为之注解,以利推行。”
堂内一时寂静。
另一儒生怒道:“你不过农妇,识几个字就敢妄议国法?”
麦穗放下竹简,看向郡守:“昨日有一孤女来告状,父亡无嗣,族叔夺其田产。依旧俗,她无权争产。但我依《律注》援引‘代户承责’条,助她上告。今日清晨,县衙判她胜诉,田归原主。”
她说完,侧身让开。一名年轻女子走进厅堂,跪地叩首:“民女谢恩人救我田宅性命。”
众人哗然。
老儒脸色铁青:“此例不可为常!妇人注律,必生乱象!”
麦穗盯着他。“那你来说,《徭律》第三条是什么?‘代役’条款适用哪些情形?”
无人作答。
她冷笑:“你们连律文都背不全,却说我不能注律?若识字明理是妖术,那你们读的书,又是谁教的?”
厅中再无人出声。
陆恒站在侧殿门边,一直未动。此刻他走上前来,低声对郡守说了几句。郡守沉吟片刻,命人将《律注》收下,存入府库备查。
“虽未正式颁行,”他说,“但今后涉及女户案情,可参考此注。”
麦穗低头行礼,没有多言。
散议后,陆恒走近她。他手中握着一块旧玉佩,指尖摩挲着边缘。
“母亲若在,也会如此。”他说。
麦穗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阿禾把散落的竹简重新收好,放进木匣。两人准备返程。
赵德站在府门外的石阶下,拄着铜杖。他看见麦穗,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出道路。
回村的路上,太阳偏西。
牛车缓缓驶入村口,麦穗抱着木匣下车。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走向晒场。
讲案还在原地,钉在栏杆上的羊皮纸已经泛黄,字迹模糊了些。她把《律注》轻轻放在案上,坐下。
阿禾点亮油灯,火光跳了一下。
“明天开始,把《辩律问答》抄出来。”麦穗说,“让夜读会的人都学。”
阿禾应了一声,转身去取笔墨。
麦穗坐着不动。她的手指抚过竹简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刻字时用力过猛留下的。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她抬起头,看见几个妇人提着水桶从井边回来。其中一个年轻女子走到讲案前,放下一只陶碗,里面盛着半块蒸饼。
“昨夜熬到天亮抄律文,”她说,“吃点东西吧。”
麦穗点头,没说话。
那女子又道:“我爹说,以后家里分粮,我要占一份。”
麦穗看着她笑了笑。
妇人们陆续围了过来,有人问孤女赢田的事,有人问《律注》能不能借回去看。阿禾一一应答,拿算板记下需要重抄的份数。
天完全黑了下来。
麦穗站起身,把木匣往案里推了推,顺手拉下一块布盖住。
她正要离开,村口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少年跑得满头大汗,冲进晒场,手里挥着一张纸。
“麦娘!”他喘着气,“县衙贴出告示——赵家屯有个族老烧了《律注》抄本,还把送书的人打了!”
麦穗立刻转身。
她掀开布,拿出木匣,打开,抽出最上面那片竹简。
“阿禾,”她说,“取炭笔和空白简来。”
阿禾跑进屋。
麦穗站在讲案前,把竹简放在灯下。她的手很稳,一笔一划写下新的条文:
“毁律者,无论何人,皆以乱法论;传律救人者,虽女子亦授公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