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院角的灰堆上,麦穗蹲下身,手指拨开焦土。那块发亮的残片还在,半埋在炭屑里,边缘翘起,像一块被火烤弯的薄铁。她没急着捡,先用指甲刮了刮表面的灰,露出底下一道斜刻的纹路——弯颈,竖耳,嘴部前突。
她从鹿皮囊里取出那把青铜匕首,翻过来,比对柄端的雕花。线条一模一样,连弧度都分毫不差。这不是巧合。她记得那个匈奴战俘说过的话:“狼头朝南,族人就往生。”
她把残片放进陶罐,盖上盖子,起身朝屋里走。阿禾正坐在门边补麻袋,针线在粗布间来回穿梭。
“你过来。”麦穗说。
阿禾放下活计,跟着她进了屋。门关上,麦穗从床底拖出晒酱坛,掀开坛口的陶盖,伸手进去摸了一阵,抽出一张叠好的羊皮图。上面画着绿肥掩种的田垄分布,还有她亲手标注的播种间距。
“今晚有人会来拿这个。”她说,“别伤他,围住就行。”
阿禾问:“放风的人呢?”
“囡囡守田角,张五娘盯村口,赵王氏家的狗拴在马厩外。”麦穗把图重新塞进坛底夹层,铺上一层发酵过的豆渣,“他们要是动犁具,你就吹骨哨。”
天黑得早。风从山口吹下来,带着干草和牲口气味。麦穗坐在院中石墩上,手里搓着一把麻绳。她没点灯,也不进屋。左腕上的艾草绳被风吹得轻轻晃。
子时刚过,马厩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木箱被人从地上拖开。她没动,只是把麻绳绕在指节上,一圈又一圈。
片刻后,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紧接着,脚步声从四面响起,火把的光在墙外连成半圈。她站起身,朝马厩走去。
阿禾已经带人把黑影堵在角落。那人背靠土墙,胸口起伏,手里攥着一把小刀。火光照在他脸上,麦穗认出来了——是赫连图。半年前她在边关死囚营救下的那个年轻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跪在地上磕头谢她一碗粟粥。
“是你。”她说。
赫连图低头,喉咙滚动了一下。“我需要那张图。陆御史答应让我母亲迁入陇西,给户籍,分地。”
阿禾上前一步,短矛抵住他肩膀。“你偷的是命。这图要是丢了,十户人家明年就得饿死。”
“我知道。”赫连图声音哑了,“可我不拿,我娘就要死在北地。雪封了三个月,没人送粮。”
麦穗看着他脚上的靴子。裂口处露出冻伤的脚趾,缠着破布条。这不是装的。她转身对阿禾说:“把犁推出来。”
阿禾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不一会儿,那把新打的铧式犁被推到院子里,铁口朝上,映着火光。
麦穗指着它说:“你要的东西不在这里。图我已经烧了。但这犁,你可以带走。”
“为什么?”赫连图抬头。
“因为你不是贼。”她说,“你是饿极了的人。我给你犁,回去告诉你娘,陇西的地能养活人,但不是靠偷。”
赫连图没动。火把照着他脸上的沟壑,一道旧疤从耳根划到下巴。
“陆御史还会找别人。”他说。
“那就让他们来。”麦穗走近一步,“告诉他们,我陈麦穗种的地,不缺粮,也不怕黑手。”
阿禾突然伸手,从他怀里摸出一块令牌。铜质,印面刻着“御史台”三字,边角有磨损,像是常被人摩挲。
麦穗接过,没说话,转身走向灶膛。柴火还没熄,余烬泛着红光。她把令牌扔进去,火焰猛地蹿高,照亮了她的脸。
赫连图看着火,忽然笑了。“你说图烧了,可我知道你在骗我。你不会烧。你们女人……最会藏东西。”
麦穗没反驳。她只说:“走吧。趁天还没亮。”
赫连图抱着犁往外走,脚步踉跄。走到院门口,他停下,回头看了眼那座晒酱坛。坛口盖着陶片,边缘沾着豆渣。
“下次来的,就不会是我这样的人了。”他说完,消失在夜色里。
火堆旁只剩下麦穗和阿禾。风把灰吹散了一些,露出底下更深的炭痕。
“他还会说出去。”阿禾低声说。
“会。”麦穗点头,“但他说的只会是犁,不是图。陆恒要的是证据,不是传说。我们只要让地里的苗长得比别处高,他就拿不住实据。”
阿禾蹲下身,用矛尖拨了拨灰烬。“这块狼形铁片,要不要送去郡城?”
“不送。”麦穗摇头,“留着。它是信物,也是警告。谁要是不信陇西有狼,就让他亲眼看看。”
远处传来鸡鸣。第一声,短促,试探性的。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片。
麦穗走进屋,从床头取下那把青铜匕首,轻轻放在桌上。刀柄上的狼毛还在,灰褐色,打了个结。
她坐下来,开始磨刀。石头与金属摩擦的声音很轻,但持续不断。阿禾站在门口,没再说话。
天快亮时,麦穗停下手。她把匕首插回腰带,走出门,站在院中望向田头。绿肥田静悄悄的,泥土翻过不久,表面还浮着一层细尘。
她抬起手,看了看左腕。艾草绳被夜露打湿了,颜色变深,贴在皮肤上。
阿禾走过来,递给她一碗热水。她接过去喝了一口,热气顺着喉咙下去,身子才暖起来一点。
“今天得把绿肥田围起来。”她说,“用竹篱,加荆棘。”
“要报官吗?”
“不报。”她放下碗,“官府查的是文书,我们护的是命根子。他们不来,正好。”
阿禾应了一声,转身去叫人。麦穗没动。她盯着那块灰堆,忽然弯腰,从里面捡起另一块小碎片。比之前那块更薄,形状不规则,但边缘有一道凸起的纹,像是狼尾扫过金属留下的痕迹。
她把它攥在掌心,指尖压着纹路。温度慢慢传上来。
风从田头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站着,像一棵扎进地里的树。
竹篱的桩子已经被抬到田边,几根长竹靠在土埂上,等着被削尖插进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