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手从鹿皮囊上移开,铜印的棱角在布料下压出一道浅痕。她站在渠边,风把五彩绢的一角吹起来,扫过她的手臂。这条绢是阿禾新织的,没再缠艾草绳,颜色比田里的麻叶还亮。
前方窄道被一辆牛车横着挡住,三个人站在车后。中间那个穿褐衣的男人她认得,叫张榷,曾在郡府外嚷过“妇人不得言政”。他腰间佩刀不是官制,刀鞘磨损处露出铁底,是私兵用的。
“今日不交三成货,别想过。”张榷说话时手按在刀柄上,声音不高,却让两边山壁都带回音。
麦穗没动。她蹲下身,从地上抓了把湿泥,在掌心搓了两下。这土是从新开的卤井边上取来的,带着咸味。她掏出炭笔,在陶片上写:“盐商非官,无权设卡。”字迹短促,像犁沟一样直。
两名织娘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她们是阿禾派来的,一个手里攥着麻袋口,另一个低着头,脚尖蹭着地上的碎石。
“绕过去,往东坡走。”麦穗低声说,“告诉囡囡,带马群来。”
那两人立刻转身,沿着田埂往北去了。她们走得快,但没跑,怕惊动前头的人。
张榷朝这边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陈氏,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私贩盐货,可是死罪。”
麦穗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泥。“你说的是律法。我说的是地里的事。”
“地里能长盐?”他嗤笑。
“能。”她说,“我陇西有卤井,百姓晒板取盐,一斗土能出三钱白粒。你拦在这里收钱,是谁给你的权?”
张榷没答话。他挥手,身后十几个家丁往前逼了一步,手中棍棒拄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麦穗仍不动。她抬头看向东坡的方向。那里一片荒岭,长着矮草和野棘,平时没人去。但现在,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先是几缕黄尘扬起,接着是蹄声。起初零散,很快连成一片,像雷滚过山底。
张榷察觉到了,猛地回头。
一队野马从坡上冲下来,领头的是匹黑马,背上白斑像狼影。马背上有个人影,瘦而挺直,手里握着一根长杆。
囡囡来了。
她骑在马上,套马杆甩了个圈,呼喝一声。那声音不像人喊,倒像是从草原深处传来的号令。马群应声散开,呈扇形包抄过来,扬尘遮天。
家丁们慌了。有人想上前拦,可马蹄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地面都在抖。他们往后退,挤成一团。
牛车被撞了一下,歪倒在路边沟里,木轮还在转。
张榷拔出刀,刚举起来,就被一股风扑得睁不开眼。等他抬手抹脸,囡囡已经跃下马背,套马杆如蛇出洞,钩住他的衣领,猛地一拽。
他踉跄几步,摔倒在地,刀飞出去老远。
囡囡站在他面前,喘着气,脸上沾着尘土,眼睛却亮得吓人。“回去告诉你主子,”她说,“陇西的盐路,归骑马的人管。”
张榷撑着地想爬起来,嘴唇发抖。“你……你们这是造反!”
“我们只是走路。”麦穗走过来,声音平稳,“你要报官,我不拦。但在这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摊开手掌,里面是刚才那团湿泥。“你看这是什么?”
张榷盯着她的手,没说话。
“这是盐土。”麦穗说,“从井里挖出来的,用水洗,晒干,就成了百姓吃的盐。它长在地里,不是谁嘴里一句话就能锁住的。”
她转身指向身后那条新挖的渠。“那边有十口卤井,二十块晒板,都是村民自己动手建的。我们运盐,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发财。”
说完,她把泥扔进渠里。水流立刻把它冲散,混进咸水中,流向远处的晒场。
张榷终于站起身,衣服裂了一道口子,脸上沾着灰。他捡起刀,没再说话,转身朝剩下的家丁挥了下手。那些人扶起牛车,拉着残破的货物,慢慢往山外走。
没人追。
麦穗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直到最后一辆车影消失在拐弯处。
囡囡走到她身边,把套马杆靠在肩上。那根杆子是用胡杨木削的,顶端包着青铜环,磨得发亮。她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的青铜小镰刀,刀柄上缠着一撮狼毛,风吹着轻轻晃。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囡囡忽然问。
麦穗看了她一眼。“你咬了我的胳膊。”
“那时候我不懂。”囡囡低头,“我以为所有人都要抢走我剩下的东西。”
“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有些路,必须有人走在前面。”她说完,翻身上了黑马。
马群还没散。它们在不远处来回踱步,鼻孔喷着热气,耳朵竖着,像是在等命令。
“你要走?”麦穗问。
“我得守着这群马。”囡囡说,“它们认我,也认这片山。只要有人敢再来堵路,我就带它们冲一次。”
麦穗点头。“好。”
囡囡没再说话。她拉紧缰绳,调转马头,朝着东坡疾驰而去。马蹄踏起一阵尘烟,野马群紧随其后,像一道黑浪涌向山坡。
麦穗站在原地,五彩绢在风里飘了一下。
渠水还在流。咸涩的味道浮在空气里,混着泥土的气息。
她把手伸进鹿皮囊,摸到铜印的边。冰凉的,四四方方。
远处山路上,有一辆空车停在那里。车轮陷进土里,像是被人匆忙丢下的。车上原本装的东西不见了,只剩下一截断绳垂在地上,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