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麦穗结束了堆肥的查看工作,回到村里,正好赶上众人聚在祠堂前议论纷纷。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慢慢蹲下,从地上捻起一撮混着土的盐粒,放在掌心,迎着阳光眯眼细看。
“这盐,”她声音不高,却让四周嗡嗡的人声静了半拍,“掺了芒硝。”
赵王氏冷笑:“放屁!这是官盐!县仓发的!你懂什么?”
“我不懂。”陈麦穗站起身,从鹿皮囊取出那三包盐,依次倒在干净陶片上,“但我看得出,官盐是白晶粒,井盐带青灰,粗盐结块大——可这玩意儿,碎得像沙,遇光泛黄,是硝。”
她抓起一把掺硝的盐,扬手撒进旁边水盆。
水浑了,底部很快析出一层白渣。
“清水三碗。”她转头对李氏说。
李氏立刻端来三碗清水。陈麦穗分别将三种盐各取一撮投入碗中。粗盐沉底慢,井盐溶得清,唯有那掺硝的,水色发浊,渣滓如雪落。
“戍卒配盐,每月三两。”她声音平稳,“上个月石柱回来说,营里三十人,十七个夜里腿抽筋,尿黄如茶。他说,是缺盐。可要是天天吃这种硝盐——”她指了指浑水,“肾先烂了。”
人群里有人低声嘀咕。
“我家娃吃了嘴肿……”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小声说。
赵王氏猛地转向她:“你胡说什么!那是你喂馊了!”
那妇人缩了缩脖子,没再吭声。
里正赵德一直站在祠堂台阶上,铜杖拄地,没说话。这时他咳了一声,道:“盐政是郡府管的事,咱们百姓——”
“我不是要管盐政。”陈麦穗打断他,转身从鹿皮囊掏出炭笔,在祠堂外泥墙上唰唰画起来。
一道竖线,三道横线。
“郡城盐价,每斤三十钱。”她画第一道横线,“戍卒配给,是粗盐,每斤十钱。可咱们村里,黑市卖的是这种硝盐——”她指了指水盆,“每斤十八钱,还说是‘官仓特供’。”
她顿了顿,笔尖点在最低那条线上:“赵王氏家上个月买了三斤,花了五十四钱。她男人是里门守夜的,月俸才六十钱。你说,这盐是给戍边的,还是给家里吃的?”
赵王氏脸色发青:“你——你血口喷人!”
“我不是说你。”陈麦穗看着她,“我是说,谁在卖这种盐,谁在买这种盐,谁家孩子吃了嘴肿,谁家男人戍边尿血——这些,地不会骗人,盐也不会。”
她把炭笔往地上一插,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展开。
“这是我让石柱从营里带出来的配盐记录。”她说,“三个月,三十人,共发粗盐一百八十九斤。可上个月,县仓出库记录写着——两百四十斤。”
人群炸了。
“多出五十斤去哪了?”
“肯定是被人换了!”
“难怪咱们买的盐一股苦味!”
赵德脸色变了。他盯着那张纸,又看向水盆里的浑水,嘴唇动了动,最终抬手:“撤了这些碗!别闹了!盐政不是你们能议的!”
陈麦穗没争。
她弯腰,把三块盐样重新包好,塞回鹿皮囊。然后走到祭台边,蹲下,一颗颗捡起沾土的饭团。
有人想上来帮忙,她摇头。
她捡得很慢,指尖沾满灰土,饭团上的盐粒被她特意留下来,放在另一片陶片上。
李氏站在一旁,突然从怀里掏出自家盐罐,倒了些在手心:“麦穗,你帮我看看……这罐用了两个月,最近炒菜发苦。”
陈麦穗接过,捻了捻,凑近闻了闻,点头:“掺了硝,不多,但久了伤身。”
“那……那我儿嘴肿……”那妇人抱着孩子又凑过来。
“换盐。”陈麦穗说,“别吃这个。”
“可去哪买?”
“井盐贵,粗盐难买。”陈麦穗抬头,目光扫过人群,“但我知道哪有盐矿,也知道怎么提纯。”
“你?”赵王氏冷笑,“你一个农妇,还懂制盐?莫不是偷了官盐来显摆?”
陈麦穗没理她。
她从泥墙上拔出炭笔,顺着刚才的盐路图往下画,多出一条支线,标了个点:“西沟。”
“那里有咸土。”她说,“晒出来的盐,比这干净。”
“你咋知道?”有人问。
“我试过。”她说。
人群一静。
“你私自制盐?”赵德声音沉下来,“这是犯法的。”
“我没卖。”她看着他,“我只给自己家人吃。可现在,我不打算只给自己人吃了。”
她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布,打开,是半块发黑的饼,边缘焦脆,像是烧过。
她把饼放在祭台上,旁边摆上那三包盐。
“这饼,是我用西沟的盐烤的。”她说,“吃了三个月,人没病,地没坏。你们要不信——”她抬头环视,“今晚各家蒸饭,用自家盐。明早,谁家孩子嘴肿、大人尿黄,来我家领新盐。”
赵王氏猛地后退一步。
她袖子一抖,一小撮白色粉末滑落,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陈麦穗看见了。
她没有声张,只是慢慢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陶,走过去用陶片边缘轻轻一拨,那粉末散开,露出底下不规则的结晶。
“芒硝。”她说,“加热后析出,硬,脆,遇水微热——和盐不一样。”
她抬头,看着赵王氏:“你袖子里,还有多少?”
赵王氏僵在原地。
她嘴唇哆嗦,突然转身就往祠堂里冲。
陈麦穗没追。
她把陶片上的粉末拢进一个小布袋,塞进鹿皮囊。然后走到泥墙前,盯着自己画的盐路图。右下角,不知何时,她无意识画了个小符号——像狼牙,又像断镰。
她盯着看了两秒,抬手用炭笔涂掉。
李氏走过来,小声问:“她……会不会去报官?”
“不会。”陈麦穗摇头,“她男人靠黑市盐赚的钱补了月俸,报了官,第一个倒霉的是她家。”
“那……接下来呢?”
陈麦穗从囊里抽出炭笔,在泥墙上重新画了一条线,从西沟一直画到村口,标了个点:“晒盐场。”
“明天。”她说,“挖坑,铺膜,引咸土水。”
“可官府——”
“官府没说不许晒盐。”她把笔插回囊中,“只说不许卖。我们不卖,只分。”
她转身,走向田头。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踩过翻新的堆肥垄,踩过加固的沟渠,最后停在自家粮囤前。
她解开麻袋,抓了一把粟米,又从鹿皮囊取出那包井盐,小心倒进袋中,系紧。
然后她拎着袋子,走向赵王氏家。
门关着。
她把袋子放在门槛上,敲了两下,转身就走。
走出十步,她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没回头。
走到村口,她停下,从囊里摸出炭笔,在陶片上写下:“盐样三,存;西沟土,测;分盐名单,拟。”
写完,她咬住笔杆,抬头看了眼天。
北斗斜挂,斗柄西指。
她左腕的艾草绳在晚风里轻轻晃,灰线接头处,一粒细小的盐晶粘在麻线上,闪了一下,落进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