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阿禾得到了‘压青肥田’法子的认可,但麦穗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阿禾与麦穗在槐树下分别后,夜色渐渐褪去,次日清晨,麦穗如往日一般,天刚亮就来到田头查看庄稼情况。
天光刚透,麦穗的脚步停在田头。昨日傍晚还整齐的垄沟,此刻被踩得乱七八糟,豆苗东倒西歪,有的连根翻起,横在泥里。她蹲下身,手指抚过一道深深的鞋印,土还松着,边缘没被风吹散,显然是昨夜留下的。
她没说话,只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陶片,翻过背面,用炭笔写下“三月十九,间作田毁,人为”。接着,她扒开一处脚印的边缘,抠出一块带泥的碎陶,仔细看了看,塞进囊中。
这鞋印她认得。双鼻头草履,前头裂了道口子,是三癞子那懒汉常穿的。村里能穿得起草履的不多,穿成这副破样还舍不得换的,就他一个。前些日子他还蹲在赵德家院门口劈柴,一边劈一边讨赏,声音大得半个村都听见。
麦穗站起身,拍了拍手,转身往回走。路过井台时,赵王氏正提水,见她空手回来,嘴角一翘:“哟,大清早就忙活完啦?地里是不是野猪来过了?”
麦穗没理她,径直走过去。赵王氏在她背后哼了一声:“畜生踩了地,总比人瞎折腾强。”
麦穗脚步没停,心里却记下了这句话。野猪?昨夜没人听见猪嚎,田埂四周也没兽爪印,连粪都没一坨。真要野猪来过,地早被拱成泥塘了。这分明是人踩的,还踩得极有章法——专挑豆苗根部下脚,顺垄而行,像是怕踩歪了浪费力气。
她回到屋,把那块带泥的陶片摊在桌上,用炭笔在泥块边缘描了轮廓,又对照着写下“三癞子履,赵家工”六字。指甲无意识地抵在唇边,啃到发白,才发觉破了皮。
晌午,她挎上鹿皮囊,往里正家走。囊里装着一块新压的青肥样本,用油纸包着,表面还冒着些微热气。她敲了门,是三癞子开的,脚上果然穿着那双破履,鞋尖还沾着昨夜田里的黄泥。
“里正在?”麦穗问。
三癞子挠头:“在堂屋算账呢。”
她点头,径直进去。赵德正坐在案前,手里拨着算筹,见她进来,眼皮抬了抬:“又有新花样?”
这几日,村里有些闲言碎语传到赵德耳中,皆说麦穗教阿禾农事是乱了规矩,族中几个老人也在他面前念叨了几回。此时他见麦穗来质问,便气不打一处来,大声指责道:“妇人干政,必生妖孽!祖训有言,妇人不出灶前,你偏要让她执笔刻字,教人农事,这是要乱我血脉!”
麦穗笑了下:“灶礼管饭,不管地。地里打不打出粮,看的是人有没有法子。”
赵德冷下脸:“法子再多,也得守规矩。你一个妇道人家,今日教人记草,明日就要教人祭祖了?”
麦穗不接话,只问:“三癞子昨夜在你家劈柴,劈到几时?”
“二更天。”赵德答得干脆,“我让他留宿,天亮再干。”
“那他鞋上的泥,是从哪儿沾的?”麦穗从囊中取出那块泥块,放在案上,“这土,是间作田的。豆苗被踩,垄沟被毁,鞋印一路从田头延伸到村口。三癞子昨夜若真在你家,怎会跑去踩我的地?”
赵德脸色变了变,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似乎意识到麦穗已掌握确凿证据,但他很快压下动摇,转而冷笑:“你倒会栽赃。一个逃奴学了几个字,你就当她是清白人了?三癞子游手好闲,夜里偷鸡摸狗也不是头一回。他干的,与我何干?”
“他干的,自然与你无关。”麦穗把泥块收起,语气依旧平,“可他穿的是你家的鞋,劈的是你家的柴,昨夜你召集族老议事,专提‘妇人僭越’。今早就出了事,你说巧不巧?”
赵德猛地站起,算筹撒了一地。
“陈麦穗!”他声音压低,“你莫要以为县令赏了你一句‘黔首之智’,就能无法无天!我赵德一日为里正,便不容此风蔓延!你让一个逃奴立名传技,是要掀了赵氏的宗祠吗?”
麦穗盯着他:“我让阿禾立名,是因为她想出了‘压青肥田’。这法子能多打粮,救活人。你若怕她立名,大可也去想一个——若你只想守住祖训,却守不住粮仓,那祖宗留下的规矩,也不过是空壳。”
“荒唐!”赵德一掌拍在案上,“你这是公然违背祖训!妇人就该待在灶前,哪能执笔刻字教人农事,你这是要乱了赵氏的血脉!”
“血脉?”麦穗声音冷了,“你家祖宗若见后人饿死,不知是怪坏了规矩,还是怪没打出一粒粮?”
赵德气得发抖,指着门外:“你走!从今往后,莫再踏进我家一步!”
麦穗没动,只从囊中取出那块写着“三癞子履,赵家工”的陶片,轻轻放在案上。
“证据我留着。”她说,“你想毁田,我就让你亲手把证据种回来。”
赵德盯着那陶片,脸色铁青,却没再说话。
麦穗转身走了。走出院门时,三癞子还在劈柴,斧头歪歪斜斜,木头滚了一地。她没看他,径直往村口走。
老槐树下,她停下。树干上,“粟”字旁边,“禾”字还清晰。她从囊中取出炭笔,没写字,而是用力插进树缝,笔尖“咔”地断了半截。
她没拔,就让它卡在那儿。
阿禾远远走来,手里攥着新陶片,见她站在树下,问:“田里……”
“被人踩了。”麦穗说,“三癞子干的,赵德指使。”
阿禾手一紧,陶片边缘硌得指头疼。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麦穗没看她,只从囊中取出一块新陶片,翻过背面,写下“反施于田”四字,递过去。
阿禾低头看那四字,又抬头看她。
“你明日去寻三癞子,就说我给他安排了个轻松活,让他帮忙盯着田里的肥土情况,顺带试试他干活的态度。”
阿禾盯着她,忽然明白过来。她低头,把那块陶片紧紧攥进掌心,指节发白。
远处,赵德站在自家院门口,手里拄着铜杖,目光死死盯着槐树方向。他看见麦穗把炭笔插进树缝,看见阿禾接过陶片,看见两人低声交谈,却听不清内容。
他转身回屋,一脚踢翻了案上的算筹。
麦穗最后看了眼槐树,转身往田里走。她从囊中取出锄头,蹲下身,开始重新翻垄。土还是湿的,踩过的地方板结,锄头下去得用力。
她一锄一锄地挖,动作不急,也不停。
阿禾站在树下,没跟上去。她低头看着掌心那块陶片,又抬头看树缝里断掉的炭笔。
她忽然蹲下,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子,在陶片背面刻了个字。
刻完,她站起身,朝着麦穗的背影走了两步,又停住。
麦穗仍在翻土,锄头起落,泥土翻出深色的断面。
阿禾张了张嘴,没出声。
麦穗继续干活。
阳光照在断炭笔上,笔尖的裂口闪了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