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氏把腌菜坛子往地上一放,扭头就走,鞋底刮着地上的碎石,发出刺啦一声。麦穗站在门口,看着那坛子歪在土堆边,没说话,转身回屋把新酿好的一坛酒用油纸裹了,提起来就往村东走。
徐鹤住的草庐在坡下,风从沟里往上灌,门板吱呀响。麦穗推门进去时,他正坐在席上咳,手帕抹过嘴角,上面有红。他抬头看见麦穗,笑了下:“又来换东西?”
“酒。”麦穗把坛子放在席边,“换你多留几天。”
徐鹤摇头,把帕子塞进袖口:“医者脚底生风,停一天,命就短一寸。”
“那你把东西留下。”麦穗从怀里掏出炭笔和陶片,“怎么用硫磺防霉,怎么用灰调酸土,怎么让豆子多出半成浆——你写,我记。你不教人,就等于没活过。”
徐鹤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从竹篓底下抽出一卷泛黄的羊皮,扔到她怀里:“这不是教,是还。”
麦穗没接稳,羊皮滚到席上,一股陈年的药味散出来。她捡起来,手指顺着卷边摸过去,上面用黑线缝了三道,像是怕它散开。
“这是我从齐国带出来的。”徐鹤声音低下去,“那时候太医令说这些是‘怪论’,烧了三车竹简。我藏了这一卷,走遍七国,看过旱地裂口,看过涝田吞人,看过官仓满溢而百姓啃树皮。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地不养人,是人不懂地。”
麦穗没吭声,把羊皮摊开。上面字迹混杂,有齐国古篆,也有她认得的符号——一个圆圈里画叉,标着“腐”;一条波线起伏,旁注“湿热行于土下三寸”;还有一张图,像是田垄分布,却用不同颜色的点标记,边上写“酸可解腐,非火能除”。
“你看得懂?”徐鹤问。
“大概。”麦穗用炭笔在陶片上画了个圈,“你说的‘酸可解腐’,是不是就像我酿的酒?霉变是坏菌,酸是好菌,压住了,东西就不烂。”
徐鹤猛地抬头,眼睛亮了一下:“你没学过,怎么知道?”
“种地久了,看得多。”麦穗翻到下一页,指着一行字,“你说‘土有性,如人有脉’,是不是说有的地喜碱,有的地怕湿?那我们加灰、挖沟,其实是在调它的‘脾气’?”
徐鹤不笑了。他慢慢坐直,盯着麦穗,像在看一件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
“这卷子,”他 finally 说,“不是给你一个人看的。”
麦穗抬头:“那给谁?”
“给能往下传的人。”他指了指羊皮,“我写的是‘理’,不是‘方’。你知道为什么有些田三年就荒,有些十年还肥?不是种子不好,是人不懂轮作之理。你在堆肥里加草木灰,是因为你知道酸碱反应——可别人只知道‘麦穗说要加’。等你不在了呢?他们还加吗?”
麦穗手指一顿。
“所以我得教。”她说,“一个一个教,一句一句讲。”
“那你得有凭据。”徐鹤把竹篓推过来,“这篓子底有夹层,再抄一份,藏进去。将来有人不信,你就拿出来。不是你说的,是徐鹤写的。不是妇人妄言,是方士遗录。”
麦穗没动。
“你不信我能教?”
“我信你能教。”徐鹤咳嗽两声,“我不信他们能听。”
第二天晌午,麦穗把羊皮卷铺在晒谷场的石台上,用四块石头压住边角。阿禾蹲在旁边,手指顺着图纹走,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红点,是不是标记地下水位?”她问。
“对。”麦穗指着旁边一行小字,“他说‘湿气上腾,虫不近’,所以低洼地要堆高垄,再在垄沟铺草炭。”
“那这个蓝圈呢?”
“是冷土区。”麦穗用炭笔圈出来,“温度上不来,春播得晚三日。他画了节气微调表,比老黄历准。”
阿禾抬头:“这哪是农书?这是把地剖开看了。”
两人从午时一直看到日头偏西,终于理出几条主脉:土壤辨性、微气候调节、发酵控腐、轮作配比。每一条都和麦穗这些年试出来的经验对得上,但徐鹤写的是“为什么”,而她只知道“怎么做”。
“这得讲。”阿禾站起来,“不能只咱们懂。”
麦穗点头:“开夜课。”
消息传出去,当晚就有妇人来问。可第二天,风言风语也来了。
“女人教女人种地?”赵王氏在井边洗衣,嗓门故意拔高,“我男人说,地里的事,轮不到裙子底下的人指手画脚。”
“她那酒酿得邪门,地里也该长歪果。”另一个附和。
麦穗没理会,第三天一早,带着阿禾去了堆肥场。她按羊皮卷上的比例,调了新料:三成秸秆,两成粪肥,一成草木灰,再加半瓢酒曲水。拌匀后堆成垄,盖上薄草。
“七天后看。”她说。
到了第七天,那堆肥剖开,里面爬满白丝,热气腾腾,一点馊味都没有。麦穗抓一把,捏了捏:“腐熟了,比往常快四天。”
消息传得比风快。当晚,晒谷场来了二十多人,一半是妇人,一半是年纪小的后生。麦穗站在石台前,把羊皮卷摊开,指着第一行字:“今天讲第一条——土不是死的,它会喘气。”
有人嘀咕:“地还能喘?”
“你踩过刚翻的土吗?”麦穗问,“早上凉,中午烫,晚上又潮。它是不是在呼吸?徐鹤说,会呼吸的东西,就得伺候着来。碱地给它酸,湿地给它干,冷土给它晒——跟治人病一样。”
底下安静了。
阿禾拿出她用兽皮做的模型,摊在地上:“这是咱们村的地形。红点是低洼,蓝线是风道,黄圈是阳坡。按羊皮卷,阳坡可以早播五日,风道边要种挡风草,低洼地得加灰防烂根。”
一个年轻妇人举手:“我家那块地总不出苗,是不是……也该调?”
“拿来量。”麦穗从鹿皮囊里掏出陶管温度计,“明天我去你地里取土,测温,看湿,再定法子。”
那一夜,讲到月亮升到头顶。散场时,五个人留下名字,要跟着学。
徐鹤走的前一天晚上,麦穗带了碗新拌的堆肥去草庐。他靠在席上,脸色灰白,但眼神清亮。
“我问你个事。”麦穗把碗放在他手边,“要是有人拿到这卷子,却把它锁起来,当成私产,怎么办?”
徐鹤没答,只看着那碗堆肥,伸手捏了一点,搓了搓:“有菌丝,不错。”
“你还没答我。”
“技不传,如灯不点。”他把碗推回去,“篓空则技亡,篓满则道生。你要是真传,就别怕人学,也别怕人改。改到最后,还是从你这儿出去的。”
麦穗没再问。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阿禾和五个报名的妇人,去了自家田头。她从油布包里取出一份抄好的羊皮卷副本,放进一个陶罐,埋进土里,上面立了块小石,刻着“第一课”。
然后她蹲下,抓起一把土,放进陶碗,又倒入新调的堆肥,轻轻拌匀。
阿禾跟着蹲下,其他人也一一照做。
麦穗抬头,看着她们:“土不言,养万人;技不私,传千春。”
众人跟着念了一遍。
麦穗端着碗,往前走一步,把土和肥倒在石边,用木铲抹平。
阿禾正要开口,麦穗突然抬手示意她别动。
远处坡上,一个人影站着,手里拄着根长杖,没走近,也没走远。
麦穗没说话,把木铲插进土里,铲起一捧新土,撒在堆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