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手还沾着田里的土,指缝发黑。她刚把一把松软的泥翻过来,就听见身后传来骆驼喷鼻息的声音。回头一看,耶律齐没走,正蹲在一头骆驼边上,从驼背的木箱里往外掏东西。
他拿出一块红布,抖了抖,塞进一个孩子怀里。那孩子吓了一跳,往后缩,又被旁边人推了一下,才接住。布料在阳光下一晃,亮得像灶膛里的火苗。
“你不赶路?”麦穗站起来,拍了拍手。
耶律齐咧嘴一笑:“货清了,钱付了,人也该歇口气。我带了些家乡吃食,想请你们尝尝。”
麦穗没说话,只看了眼晒谷场。那里还堆着几袋没搬完的?子,铜钱和粗布已经分完,铁锄也发了。人群散了一半,剩下几个妇人蹲在场边缝麻袋,赵王氏站在角落,手里还攥着那块抹布。
“行。”麦穗转身,“阿禾!拿三只陶碗,清水洗一遍。再把昨儿蒸的?子饼切了,摆出来。”
阿禾从账本堆里抬起头:“还用陶片记账吗?”
“不用。”麦穗摇头,“这回不是记账,是吃饭。”
阿禾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快步往灶房跑。麦穗走过去,从耶律齐箱子里挑出几样东西:一包干果,颜色深红,闻着酸;一块黄白相间的块状物,掰开有乳香;还有一小坛液体,晃起来黏稠。
“这些都能吃?”她问。
“都能。”耶律齐点头,“干果泡水更软,奶酪配饼最香,驼乳得温一温,不然凉肚子。”
麦穗把东西抱起来:“那就都摆上。”
晒谷场中央很快摆出三张矮案。陶碗盛了清水,?子饼切成薄片,码在盘里。耶律齐带来的干果泡进一碗,奶酪切成小块,另放一碟。那坛驼乳他没打开,只说等会儿再温。
村民陆陆续续围过来。有人踮脚看,有人拉着孩子往后躲。一个老妇指着奶酪:“那不是蜡吗?生吃不得!”
“我昨儿就吃了。”囡囡从人群里钻出来,嘴还油亮亮的,“香得很!”
“你懂什么!”老妇拍她头,“胡人吃腥,咱们吃熟食!”
赵王氏这时走过来,手里提着木勺,站在案前一拦:“生食腥物,污我灶神!这东西不能进村口!”
麦穗没理她,只取来一碗清水,把几颗干果泡进去。等了片刻,捞出来,递给赵王氏:“你掌灶三十年,辨毒最准。你说,这果有毒?”
赵王氏盯着果子,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小口。酸得眉头一皱,但没吐。
“酸是酸,倒没毒。”
“那便不是妖物。”麦穗把奶酪掰开,夹进一片?子饼里,递给囡囡,“你昨儿爱吃,今儿敢不敢当众吃?”
囡囡昂头接过,一口咬下,乳香四溢,舔着嘴唇说:“香!比肉还绵!”
周围哄地笑开。一个孩子挣脱娘的手,跑上前:“我也要!”
麦穗笑着递过去一块。孩子妈赶紧拦:“慢点,别噎着!”可眼睛却盯着那奶酪,好奇地问:“这真是奶做的?牛奶可没这么黄。”
“是驼奶。”耶律齐解释,“挤出来,晾几天,凝了就成了。”
“晾几天?”有人惊,“那不臭了?”
“臭的是坏,凝的是活。”麦穗接过话,“咱们做豆酱,不也发酵十二天?闻着臭,吃着香。”
众人一想,还真是。老农蹲下来看那坛驼乳:“这要是能存,行军路上倒方便。”
“能存。”耶律齐点头,“冷天放一个月都不坏。”
麦穗把奶酪分给几个孩子,又请耶律齐尝?子饼。他咬一口,眼睛一亮:“上次是香,这次是劲道!你们这面,怎么做到的?”
“水匀,酵活,火沉。”阿禾站在边上念,“麦穗姐说的三要。”
耶律齐笑出声:“你还收徒弟?”
“她学得比谁都快。”麦穗看着阿禾,“记账的事,以后归她管。”
阿禾低头,嘴角压不住地翘。
人群渐渐放松下来。有人开始问奶酪怎么做,有人好奇那红布是哪里产的。耶律齐一一回答,说到兴起,还比划起来。他说话带点卷舌音,可字字清楚,连孩子都听懂了。
麦穗站在场边,看阿禾拿了炭笔,在陶片上写“奶酪”二字,又画了头骆驼,旁边写“耶律齐说:阿勒泰”。
她走过去:“写得下吗?”
“字太长,刻不下。”阿禾皱眉,“而且‘奶’和‘酪’中间还有音。”
麦穗沉吟片刻,回屋取来一截削平的桑木片:“以后这类事,单起一册。不记田亩,记言语。”
阿禾抬头:“叫什么?”
“就叫《胡言录》。”麦穗说,“言不胡,人就不胡。”
阿禾笑,接过木片,认真刻下第一行:“奶酪,胡语曰:查干伊德,意为白食。”
旁边一个妇人凑过来:“那?子饼怎么说?”
阿禾看向耶律齐。他想了想:“乌兰伊德,红食。”
“红食?”妇人笑,“?子是黄的!”
“红是火,火煮的都叫红食。”耶律齐比划,“饼是火烤的,所以红。”
麦穗点头:“倒也不难懂。”
赵王氏一直站在远处,没再说话。她看着囡囡捧着一块奶酪小口吃,看着阿禾在木片上刻字,看着耶律齐用手比划着解释“白食”“红食”,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开口。
麦穗走过去,递给她一块泡过的干果:“尝尝?”
赵王氏迟疑一下,接过,放进嘴里。酸味冲得她眯眼,可没吐。
“这果子,晾干能存到冬天。”麦穗说,“他们那边,冬天没菜,就靠这个撑着。”
赵王氏低声道:“难怪……他们不怕冷。”
“人不怕冷,是活得明白。”麦穗看着晒谷场,“有吃的,有穿的,路就走得远。”
耶律齐这时收拾箱子,把剩下的干果分给几个孩子。他拍了拍骆驼脖子,回头问:“明天还来?”
“来。”麦穗说,“奶酪方子,明日开教。”
“我带温奶的铜锅来。”他笑,“还有滤布。”
阿禾立刻记下:“铜锅,滤布,温奶用。”
赵王氏忽然开口:“滤布得细密,粗了有渣。”
耶律齐一愣,随即笑:“对!要细的!”
麦穗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点头。
人群慢慢散去。妇人们扛着空袋回家,男人们牵骆驼去圈里喂料。囡囡抱着一块红布跑过来:“麦穗姐,这个能给我吗?”
“能。”麦穗摸她头,“留着做裙子。”
囡囡欢呼一声,抱着布跑开。阿禾抱着《胡言录》跟上去:“我得记下今天的话,不然明天忘了。”
麦穗站在晒谷场中央,手里还握着那截桑木片。耶律齐在远处整队,骆驼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刨地。
风从西坡吹来,带着奶香和土腥。麦穗低头看木片,第一行字墨迹未干,笔画粗重,像新开的垄沟。
她把木片翻过来,用炭笔在背面写:“明日,教奶酪,备滤布,烧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