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艾草绳上,那根松脱的细线还在风里晃。麦穗低头看了眼手腕,没去理它,反手从鹿皮囊里抽出一块陶片,用炭笔在上面画了几道线。
阿禾走过来时,她正蹲在地上比对着什么。
“你又记什么呢?”阿禾问。
“灶台。”麦穗把陶片递过去,“三尺宽,两尺深,后头要留烟道,火口得斜着开,不然柴烧不透。”
阿禾一愣:“你要另起灶?”
“不是我,是全村。”麦穗站起身,拍了拍手,“昨夜的事让我想通了,防一个赵王氏有用,可要是再来十个呢?饭得大家一块吃,才没人敢动手脚。”
阿禾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你是想把厨房搬到村东头那块荒地去?”
“就是那儿。”麦穗点头,“谁出工,谁吃饭。一碗粥也公平,一勺酱也透明。往后记工牌上不光记锄地割麦,还得记挑水劈柴、掌勺搅锅。”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脚步声。里正带着两个老农走来,手里举着一块刻字木牌。
“祖训有言,妇人不得主祭灶!”里正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你这是要坏规矩。”
麦穗没动,只将陶片往地上一放:“这不是祭灶,是活人吃饭的地方。您闻闻,这味儿能敬神吗?只能喂肚子。”
里正皱眉:“黔首之炊,历来由宗族统管。你一人说了算,谁来监督?”
“大家监督。”麦穗弯腰捡起陶片,转向陆续围上来的村民,“从今往后,共食灶每日开饭,食材进出写在木牌上,挂在灶前。谁都能看,谁都能查。”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更多人只是看着。
里正冷下脸:“不准搬砖运土,谁敢动工,按违族规处置。”
他说完转身就走,两个老农跟着离开。围观的人群像被风吹散的灰,慢慢退了回去。
阿禾低声问:“现在怎么办?”
“他们不让搬,咱们自己来。”麦穗卷起裤腿,走向自家柴房。
不到半个时辰,她和阿禾抬着一口旧陶锅出现在村东空地。随后,几个曾吃过盐渍菜救命的妇人也来了,有的扛着扁担,有的背着柴捆,默默放下东西就转身干活。
一个老婆婆颤巍巍走来,放下半袋陈粟米:“我家小子春荒时喝过你的糊糊……这算一份粮。”
麦穗接过,只说了一句:“谢谢婶子,明儿早上有粥喝。”
太阳偏西时,三块大石已被摆成三角,中间垒起土台。虽然简陋,但灶形已现。
夜里,麦穗支起小锅,在新灶台上熬了一锅豆酱南瓜粥。十几名留下帮忙的妇人围坐一圈,没人说话,只有勺子碰碗的声音。
吃到一半,麦穗开口:“以后每天这时候,我都在这儿煮一顿。愿意来的,就来。不想来的,也不拦。但我想说一句——饭在一起吃,心才不会散。”
没人应声,但第二天清晨,二十个女人齐刷刷站在了空地边上。
每人手里都端着一只陶碗。
她们不说话,就那么站着,像一排等着开饭的兵。
赵王氏迟到了一会儿,手里攥着那只熟悉的粗瓷碗,站在队伍最后。她没抬头,也没说话,但人来了。
消息传得快。里正当天没再露面,铜杖插在自家门前,一整天都没拔出来。
第一天,共食灶供应稀粥配腌萝卜。量少,每人半碗,但热乎。
第三天,加了蒸马齿苋和野蒜泥。有个孩子吃完舔碗,被娘拍了一巴掌:“慢点,明天还有。”
第七日,溪边传来好消息——渔户网到一筐小鲫鱼。
麦穗立刻让人刮鳞去脏,切姜片炖汤。灶上三口锅同时冒气,香味顺着风飘出好几里。
胡商耶律齐正是这时候进村的。他牵着两匹骆驼,满脸风尘,鼻子却先一步抬了起来。
“哪儿来的鲜味?”他甩开缰绳就往村东跑。
看到灶台前排队打汤的队伍,他愣住:“你们这儿……开饭馆了?”
没人理他。轮到他时,麦穗舀了一勺鱼汤倒进他的粗碗里。
他喝了一口,眼睛猛地睁大,接着一饮而尽,拍腿大叫:“好汤!这味儿够换三匹绢!”
旁边妇人嗤笑:“你当这是买卖?白喝就不错了,还想拿绢换?”
耶律齐也不恼,反而咧嘴一笑:“不是买卖,是情分。你们这灶办得好,我在外跑了十几年,没见过女人牵头管百口饭的。”
他掏出一把干果塞给身边小孩,又对麦穗说:“往后我路过,带点驼乳来,能不能换个配方?”
“什么配方?”
“你们那酱,酸香带甜,比我老家的奶酪还勾人。”
麦穗还没答话,阿禾已在本子上划拉起来:“记下了,驼乳一坛,换豆酱半升,限每月初五。”
耶律齐哈哈大笑:“有意思,真有意思。”
太阳落山前,最后一勺鱼汤分完。麦穗站在灶台边,手里还握着长柄木勺,左腕上的艾草绳不知何时已被重新系紧,打了两个结实的结。
她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没说话。
阿禾走过来,低声说:“工牌已经记好了,今天一共供餐一百二十三人次,耗粟米六斗三升,鱼十二尾,柴八捆。”
麦穗点点头,把木勺放进旁边的清水盆里。
水面荡开一圈涟漪,映出她的眼睛。
这时,赵王氏走了过来。她没看麦穗,而是弯腰把自己带来的空碗放在灶台角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包东西,轻轻搁在碗边。
是盐。
粗粒的,带着些泥灰,明显是自家筛的。
她仍没说话,转身就走。
麦穗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村路拐角。
“她总算肯出力了。”阿禾轻声说。
麦穗伸手捞起木勺,勺尖滴下的水珠落在灶沿,发出轻微的“嗒”声。
她刚要开口,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少年飞奔而来,脸上全是汗:“麦穗姐!村口……盐商的车掉进沟里了,他们说不修路就不卸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