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道人影越走越近,脚步踏在晒谷场边缘的碎石上,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麦穗正蹲在共食灶旁,指尖沾着炭灰,在陶片上勾画新井的水位刻度。她没抬头,但手顿了一下。
那人停在三步外,风从背后吹来,带着尘土和驿站马道上的干热气息。他解下腰间布囊,取了一块油纸包着的干粮,递过来:“路上吃的。”
麦穗这才抬眼。是那个货郎——不,现在不是货郎了。他衣角磨得发毛,袖口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半截铜牌,边缘已被磨得发亮。她认得那枚玉佩,藏在对方怀中时曾透出一角青白纹路,正是她前些日子交给“游方商人”的信物。
她没接干粮,只问:“你喝过我家豆酱汤。”
男人一怔,随即低头笑了笑,把干粮放在灶台边的石墩上。“喝过。还添了一碗。”声音低了些,“你说那是待人之礼,不是迎官之道。”
麦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那你现在既是官差,我该给你一碗清水。”
她转身舀水,动作不急不缓。木勺碰着陶碗,发出轻响。男人接过碗,仰头喝尽,喉结上下滑动几次,才将空碗放回。
“郡守看了竹简。”他说。
麦穗没应声,只是拿起一块湿布,慢慢擦去陶片上的旧记号。那上面原本写着“申时三刻测水”,她一笔划掉,重新写下“卯时初查渠口”。
“他读到‘草木灰拌种可防虫卵’那一节,叫人取了县仓陈粟来验。果然用了灰的,霉斑少一半。”男人继续说,“又看‘分层堆肥法’,问左右:‘此非巫祝祷词,乃农事实录,何以此前无人呈报?’”
麦穗停下擦拭的动作,指尖压在陶片边缘。
“他提笔批了八个字:利国利民,当录其功。”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封竹帖,外裹素帛,用火漆封着印。“召你进城,授‘贤妇’名册,入郡府记档,享免税役三年。”
麦穗盯着那封帖,没伸手。
“还有呢?”她问。
男人一顿。“你说什么?”
“他若只想封个名字,派个文书就够了。你亲自回来,不只是传话。”
男人沉默片刻,终于从袖底抽出另一件东西——一枚玉佩,正面刻着“智者不惑”四字,背面有极细的刻痕,像是某种暗记。他双手奉上:“这是凭证。你说过,信物归还之日,便是答复之时。”
麦穗接过玉佩,指腹抚过背面的纹路。那是她亲手刻下的陇西地形轮廓,极浅,非熟手难辨。她收进怀里,然后才看向那封竹帖。
“你一路回来,可见村东新渠?”她突然问。
男人摇头。
“昨夜下了半宿雨,今早水位涨了两寸。阿禾带人清了三处淤口,现在水流已通到南坡旱田。”她蹲下身,用炭笔在陶片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沟渠图,“这图,比《女工课》里的更急用。”
男人看着她画,眉头微动。
“你回去告诉郡守,”麦穗抬起头,目光平直,“我会去。但我不是为领赏去的。”
男人等着下文。
“我在村里教识字、量水、分土、积肥,不是为了一个人的名字被写进官册。”她顿了顿,“若真要授‘贤妇’,那就不是授我一个。凡是挑水到田的,记账管粮的,夜里守渠的,都该算。”
男人张了张嘴,似想辩解。
“你可以说这是妄言。”麦穗站起身,把陶片翻了个面,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但你得先告诉我,郡守有没有派人来查过这井水的碱味?有没有试过用豆渣混牛粪烧砖?有没有让妇人站上讲台,教别的妇人怎么救中暑的人?”
男人说不出话。
麦穗走到药篓前,轻轻拨开挂着的布条,银针还在原处,针尾刻纹朝外。她没碰它,只是看了看旁边贴着的规矩条目,然后转身,从屋角取来一个竹筒。
她打开竹筒盖子,倒出一把晒干的艾草绳,递给男人。“带回去。这不是贡品,是实用的东西。我们女人绑头发、系口袋、驱蚊虫都用它。若郡守真想知道民间所用,就从这些小物件看起。”
男人接过竹筒,手指微微收紧。
“我答应进城。”麦穗说,“但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等北坡那批秧苗过了移栽期,等三个新井都测完水位,等十户学记账的女人能独立算清公廪出入。”
“你要拖?”男人皱眉。
“我不是货物,不必随叫随到。”她语气平静,“你是差役,也是活人。你走这一趟,亲眼看见妇人挖渠、测水、制药、驯马,你也喝了豆酱汤,听过共食灶里的读书声。你说,她们配不配有个名字?”
男人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筒,许久,缓缓点头。
“我会如实禀报。”他说,“包括你说的每一句。”
麦穗点点头,转身走向晒谷场中央的矮桌。她把那封竹帖放在《女工课》竹简之上,又从鹿皮囊里取出一支炭笔,压在帖角,防止被风吹走。
远处传来笑声。几个妇人正围在新井边,用竹筒轮流测量水深,一边核对陶片上的刻度。一人高声念着数字,另一人拿炭笔往木牌上记。
麦穗站在桌旁,看了一会儿。
她解下左腕的艾草绳,轻轻放在竹帖旁边。那绳子已经褪色,打着两个结,是去年大旱时留下的记号——第一结代表断水七日,第二结代表三百人靠窖水撑过伏夏。
她没再说话,转身朝田埂走去。
身后,差役望着她的背影,终于开口:“你真的……不怕官府?”
麦穗脚步没停。
“怕。”她声音随风传来,“但我更怕地荒了,人饿了,话断了。”
她走到田头,弯腰拔起一株野稗,根系带起一小团泥土。她捏了捏土块,松散,无黏性,适合翻耕。
她将土拍碎,撒回地上。
一只麻雀落在旁边的木桩上,啄了两下,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