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的手还搭在镇纸上,指尖压着“陈阿禾”三个字的末笔。麦穗听见郡守说晚宴已备,声音从高台那边传来,平稳得像井水落石。
她没动。
酒香先到了鼻尖,是加了桂花蜜的醴酒,甜里带闷。厅外天光正斜,偏厅门帘掀开时,风把铜灯影子扫到墙上,晃了一下。
麦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上有泥,是早上走前在田头划水渠线蹭的。她没擦。
“走吧。”她对阿禾说。
两人随差役穿廊而行。脚踩在夯土地面上,发出轻响。阿禾落后半步,始终盯着前方引路人的背影。麦穗则留意着两侧门窗的开合——左三右二,皆可通院,但第三道侧门钉死了,木缝里塞着干草。
偏厅不大,摆了三张矮案。郡守坐主位,左侧空着,右侧已有两名文吏入座。角落立着一名书记官,手持竹笔,正在记录宾客名单。他低着头,袖口微微颤动。
麦穗被引至下首案前。案上已置漆杯,酒液澄黄,浮着一点金桂。
郡守举杯:“今日陇西得见此图,实乃民生之幸。本官敬陈氏一爵,以谢其功。”
麦穗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席间。没人动。
她抿了一口。
酒滑进喉咙,初时温润,咽下后却有一丝涩意从舌根爬上来,像是野柿子皮碾碎后的味道。她没吞完,只含了一小口在嘴里。
就在她欲放杯时,阿禾突然伸手,一掌拍翻她的酒爵。
酒泼在案上,顺着漆纹流下。
众人惊起。
阿禾抽出头上银簪,插进残酒中。簪头原本雪亮,片刻后泛出一层乌黑,像被火燎过的铁皮。
“有毒。”阿禾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喧哗。
麦穗立刻吐出口中酒液,用袖角擦净唇边。她盯着那支簪子,又看向角落里的书记官。
那人正悄悄后退,鞋底蹭地发出细微声响。
“你记名单,”麦穗开口,“为何只记我这边的人?刚才两位文吏报了姓名,你却没写。”
书记官顿住。
“你说呢?”她再问,身子前倾,“这酒是谁斟的?”
“按例……由膳房统一注酒。”书记官低头,“我只是奉命记录。”
“那你抖什么?”阿禾冷声接话,“笔都快握不住了。”
那人猛地抬头,眼神一闪即收,随即转身就跑。
门外甲士反应不及,竟让他冲到了门槛边。
麦穗厉喝:“拦住他!”
话音未落,书记官已被横臂挡住去路。他挣扎一下,袖口撕裂,几张纸条掉落出来。
差役拾起一看,脸色变了。
纸上墨迹未干,全是同一句话反复书写:“除妖妇以正纲常”“宁错杀毋纵邪”“妇人干政,必生祸乱”。
麦穗接过一张,指尖摩挲纸面。这是郡府通用的抄录纸,背面还印着官印编号。
“断肠草汁混蜜酒,”阿禾蹲下身闻了闻杯沿,“入口微甜,三刻钟后才会腹痛如绞,七日不治则死。这不是一时起意,是准备好了等她喝下去。”
厅内一片死寂。
郡守沉脸:“来人,将此人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大人。”麦穗却没松口,“若只是他一人所为,何必写下这么多纸条?他又不是疯癫之人。”
“你是怀疑另有主使?”郡守皱眉。
“我不是怀疑。”她说,“我是知道。这种毒,需提前三日熬制根汁去腥,再以蜜封藏。厨房无人察觉异常?取药之人没有踪迹?您信吗?”
郡守不语。
麦穗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银针——那是她早年救赵王氏时留下的,曾用来验过一碗羊奶。她将针插入另一杯未动过的酒中,针身很快染上暗灰。
“这不是要我当场毙命。”她缓缓道,“是要我回去后慢慢病倒,说是操劳过度,郁结成疾。百姓只会叹一句‘贤妇短命’,不会想到是毒。”
厅中有人低头,有人避开视线。
郡守终于开口:“彻查近半月所有进出文书,尤其是送往博士宫与御史署的传抄件。”
“还有厨房。”阿禾补了一句,“今天负责酿酒的厨役,一个都不能放走。”
书记官被拖出去时,脖颈青筋暴起,嘴里仍在念叨:“非我一人……非我一人……”
麦穗没再看他。
她转头望向窗外。暮色已经爬上屋檐,西边山脊轮廓分明,像一道割开天地的刀痕。
那是回家的方向。
夜风从窗隙钻进来,吹动她腕上的艾草绳。绳子有些松了,几根干草垂下来,在腿侧轻轻晃。
“你还记得徐鹤教你的那些辨毒法?”她忽然问阿禾。
“记得。”阿禾点头,“他说苦杏味混在甜酒里,就是断肠草;若酒面浮油比寻常多,便是蛇胆粉。”
“你闻到了苦杏味?”
“我没闻到。”阿禾摇头,“我是看见酒光。刚才灯影晃过杯子的时候,酒面有一瞬泛蓝,像雨后沟渠上的油膜。那种光,我在药庐见过一次——当时徐鹤正熬毒草汁。”
麦穗沉默片刻。
原来不是靠嗅觉,是靠光。
她想起那天在晒谷场,阿禾蹲在地上拼接水利模型的样子。那时她就知道,这个女孩听得懂水流的声音,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痕迹。
“以后出门,”她低声说,“我的酒,你先尝。”
阿禾没应声,只是把银簪重新插回头发,动作利落。
差役进来禀报,说厨房查出一只空瓷瓶,瓶底残留褐色膏状物,正送去药坊比对。另有一名老厨役称,三日前有陌生小吏送来一包“调味蜜”,说是郡守特供。
麦穗冷笑:“特供?供谁?”
“大人!”又一名差役急奔而入,“牢里那书记官咬舌自尽,被守卫发现及时,现昏迷不醒。”
厅内空气骤然绷紧。
郡守猛地站起,袖袍扫翻茶盏。
麦穗却没动。她看着地上打翻的漆杯,残酒已渗进地缝,留下一圈深色印子。
“他不想活,说明背后的人更不想让他活。”她说,“现在不是查不查的问题了,是有人怕我们继续往下挖。”
“你想如何?”郡守问。
“我要带走一份厨房名录。”她说,“还有今日所有参与布宴的杂役花名册。另外,请准许阿禾明日进药坊,亲自查验那瓶残膏。”
“这……不合规矩。”郡守迟疑。
“规矩?”麦穗直视他,“您刚才说要彻查文书,可人还没审就差点没了命。如果连这点权限都不给,那这张农图献上去也没意义——它不是画给官看的,是画给活着的人吃的饭看的。”
郡守久久未语。
最终,他挥了下手。
差役领命而去。
麦穗起身,向郡守一礼:“多谢。”
她转身走出偏厅,阿禾紧随其后。
夜风迎面扑来,带着一丝凉意。廊下灯笼摇曳,照得砖地上影子长短交错。
她站在阶前,没有立刻下阶。
远处城墙上,巡更人敲过二更梆子。一声,两声,回荡在寂静里。
她抬手摸了摸左腕的艾草绳。草叶有些脆了,经不起太多次风吹日晒。
“明天回村。”她说。
“你不等结果?”阿禾问。
“等不了。”她答,“今晚的事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得回去安排人轮守井口,还要教她们认几种常见毒草。”
她顿了顿,又说:“从今往后,共食灶的饭菜,必须双人同做,一人做饭,一人试菜。”
阿禾点头。
麦穗最后看了一眼郡守府正堂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迈步下阶。
风卷起她的粗麻短褐,鹿皮囊在腰间轻晃。里面装着陶片、炭笔,还有一小包新采的苜蓿种子。
脚步踏上石径时,她忽然停住。
“阿禾。”
“嗯?”
“下次他们若再动手,不会选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