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柱走后,麦穗坐在灶屋门槛上,手里还攥着那块刚记完账的陶片。油灯熄了,屋里黑着,她没起身点火。风从晒场那边吹过来,带着药庐檐下空罐口的一声轻鸣,像谁在远处拨动一根断弦。
她低头看着膝上的鹿皮囊,手指慢慢抚过边缘磨出的毛刺。百石粟能换三架新犁,阿禾明日一早就会来量尺寸。十户试耕的地已经翻过两遍,粪肥也按比例堆好了,只等春雨落地就能下种。一切都在往前走,稳得像田垄里的沟。
直到赵石柱抱着那封信回来。
“御史台来的。”他说得郑重,把信递到她面前。纸面微亮,在暮色里泛着不常见的光泽。
麦穗接过,指尖一触就顿住了。这纸太熟,不像本地竹简或麻纸,也不是寻常官文用的黄藤。它薄而韧,略带一丝滑意——是桑皮纸,西域才有的那种。她记得清楚,三年前耶律齐拿一整卷换她半本农事笔记时,就是这样的质地。
她没急着拆,先把信翻过来,看背面封口处盖的印。红痕清晰,“御史台”三个字端正有力,印泥未褪,确是近期所用。可御史台从不直接行文民间,更别说举荐一个村妇为“天下贤妇”。这事不合规矩。
她轻轻掀开信封,抽出内页。
墨迹工整,内容简洁:临洮县赵家村陈氏麦穗,德才兼备,勤于稼穑,教化妇孺,赈疫安民,实为当世女子之表率,特荐为“天下贤妇”,以彰懿德。
落款是御史中丞署名,日期为半月前。
麦穗读完,没说话,把信纸凑近鼻端。一股极淡的香气浮上来,清中带腻,像是松烟墨混了动物脂膏的味道。她闭眼一瞬,脑中闪过一幅画面——耶律齐蹲在驼队旁,从袖袋掏出一支小角瓶,往砚台里滴两滴油,笑着说:“这是北地松脂加骆驼骨髓熬的,夜里写字不晕。”
正是这种墨。
她缓缓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搁在腿上。
赵石柱站在门口,见她不动,问:“怎么?不是好事?”
“陆恒不会做这种事。”她说,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稳,“他若要提我,必先查我三桩旧案,再引经据典说妇人干政乱纲常。他会毁我三次,才会勉强承认一次。”
赵石柱皱眉:“可印是真的。”
“印可以仿,纸可以偷,话可以假。”她抬头看他,“是谁送来?驿卒?衙差?”
“是个不认识的骑手,穿便服,留了信就走了,没留名。”
麦穗点点头,没再多问。赵石柱见她神色不对,也没再劝,只说了一句“明早我要巡北线”,便转身去整理行装。
他走后,麦穗仍坐在原地。
夜深了,虫鸣渐起,灶屋里一片漆黑。她没进屋,也没点灯,只是伸手进鹿皮囊,摸出一块空白陶片和炭笔。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她在上面写下三个短句:
谁举?
为何?
何所图?
写完,她盯着这三个问题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吹去炭粉,将陶片收进囊底最深处。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耶律齐来找她,说要西行。他带走了几坛豆酱、二十斤晒干菜团,还有她新写的《旱地保墒法》抄本。当时他还笑:“中原的泥土味,到了大漠也能活。”
那时她以为,不过是又一次寻常交易。
现在想来,那笑容背后,是不是藏了别的东西?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转身朝村外走去。
左腕上的艾草绳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村里已入睡,只有几户人家窗缝漏出灯火。她穿过晒场,绕过药庐,直奔村东货场。
远远就看见驼队影子立在月光下,几头骆驼卧着反刍,仆役们正往鞍架上绑麻袋。耶律齐披着灰褐斗篷,背对月亮站着,手里拿着一杆秤,正在核对最后一批货物。
麦穗走到他跟前,没寒暄,直接从怀里取出那封信,拍在最近一头骆驼的鞍垫上。
“这信,是你送的?”
耶律齐低头看信,眉头微动,随即展开细读。片刻后,他抬眼:“印是真的,但我没递。”
“有人找你转交?”
“三天前,一个穿灰袍的人来货栈,拿着这封信,要我帮忙走驿站快程。”他顿了顿,“我没答应,他说只求顺利送出,不牵连我。”
“你见过他脸?”
“戴着帷帽,声音压得很低。”耶律齐摇头,“但我问他为何非要经我手,他只说了一句话——‘女子之志在天下’。”
麦穗猛地抬头。
这句话她从未对外说过。那是很多年后,她在病榻上留给后人的最后一句话。如今尚未出口,怎会有人提前道破?
她盯着耶律齐的眼睛:“你说这话像我讲的。”
“不只是像。”他低声回应,“那是你的魂在说话。”
麦穗没再追问。她把信收回怀里,只说:“以后再有人托你送这类东西,先来找我。”
耶律齐点头:“我知道你不怕出名,怕的是被人推上高台,底下却挖好了坑。”
她转身要走,他又叫住她:“那人走时留下一句话——‘她看得懂纸,也闻得出墨’。”
麦穗脚步一顿。
她没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声,便继续朝村里走去。
一路上,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得踏实。风从坡上刮下来,吹动她的短褐下摆,也吹动鹿皮囊一角。她脑子里反复转着几个念头:为什么用西域纸?为什么用特制墨?为什么要引她注意到这些细节?那个送信人,究竟是敌是友?
若是敌人,何必费这般周折?若是朋友,为何不敢露面?
她回到灶屋,依旧没点灯。坐下时,膝盖碰到了脚边的小木箱,那是存放种子的柜子,里面整齐码着不同品种的麦粒、豆种。她伸手进去,抓了一把黑麦,握在掌心。颗粒坚硬,棱角分明,硌得掌心发疼。
这才是真实的。
权位、名声、举荐……那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比蝗灾还容易毁掉一片田。
她松开手,麦粒簌簌落回箱中。
窗外,北斗斜挂,星光冷而锐利。远处传来一声犬吠,很快又归于寂静。
她忽然明白,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只想吃饱饭的农妇。她教女人识字,让她们参与耕作分配;她改水渠、建晒场、定粮账;她甚至让赵王氏站上了医者的位置。她动了太多人的饭碗,也动了某些人坚信不疑的秩序。
这封信,不是荣耀,是试探。
有人想看看她会不会伸手接。
接了,就成了靶子。不接,又显得倨傲违命。无论哪条路,都可能引来下一步杀招。
她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靠在那儿的铁犁模型——那是赵德亲手交给她的,象征“此杖当配铁犁”的誓言。她用手掌摩挲着犁头,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
她不需要那个名号。
但她也不能无视。
她必须知道,是谁在幕后执笔,写下这出戏的第一行。
她转身回到门槛,重新坐下,从鹿皮囊里取出另一块陶片。这一次,她写了四个字:
静观其变。
然后吹去炭粉,将陶片压在箱底的种子下面。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星辰不动,如钉在天幕上的钉。
她听见远处货场传来驼铃轻响,耶律齐的队伍启程了。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西域的路上。
她坐着没动,左手搭在膝上,右手无意识地抠了抠拇指侧面的茧。
那是一年三百日握犁留下的痕迹。
也是她唯一信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