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停在那点上,一动不动。
麦穗的手指悬在半空,没有碰它。她盯着那处细小的痕迹,像是被什么刺过,又像是天生就长在那里。风又来了,卷起一点灰,扑在叶子上。蚂蚁抖了抖触角,顺着茎爬下去,钻进土缝里。
她慢慢收回手,把叶片轻轻放回原位。
远处传来脚步声,比刚才急。几个老人从村道走来,领头的是里族老,手里攥着一根枯枝,上面还沾着一点绿叶。他身后跟着三个人,都是族中有名望的长老,脸色沉得像雨前的天。
“就是这株!”里族老指着田里的麻苗,声音发颤,“昨夜还好好的,今早竟生出鬼画符!这不是妖术是什么?”
麦穗站直身子,没说话。她的右手指尖还带着灰,左手按在鹿皮囊口。
“你种的苗,你藏的字。”里族老走近几步,把那片叶子举起来,“大伙都看看,这纹路弯弯曲曲,不是刀刻出来的,还能是啥?定是夜里偷偷划的!”
有人围了过来,站在田埂上往下看。一个年轻后生踮脚看了眼,嘀咕:“真不像人能画出来的……太细了。”
“细?”里族老冷笑,“妖法才细!你们忘了三年前赵家洼那户人家?媳妇半夜在墙上写怪字,第二天全家暴毙!这妇人搞出磨盘狼牙还不够,现在又要弄文字蛊惑天地!”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往后退,有人握紧了锄头。
麦穗往前走了一步,踩在翻松的土上。她抬头看着里族老:“你说我夜里潜入?那你告诉我,我是怎么在叶子还没展开的时候,就把字刻进去的?”
没人回答。
她抬手指向那株苗:“这片叶子,今天才展平。昨夜它还裹着种皮。你要说是我刻的,那你得告诉我,我的刀是怎么穿过种皮,只划叶背不留伤痕的?”
里族老噎了一下,但很快吼道:“谁知道你使了什么邪法!说不定是借风传字,用血喂苗!这种东西不能留,得烧!”
他转身对身边人喊:“去拿火把!把这块地全烧了!不然整个村子都要遭殃!”
两个长老点头,转身要走。
麦穗突然开口:“等一下。”
她从鹿皮囊里取出那张陶片,上面是昨晚描下的叶脉痕迹。她走到田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把陶片放下,又摘下一片新展的嫩叶,举到阳光下。
“你们都说这是刀刻的。”她说,“那我现在就当着你们的面,用指甲划一片叶子试试。”
她低头,用拇指指甲在叶背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道白痕出现了,很浅,边缘发毛。
“看到了吗?”她把叶子递给旁边的人,“这是人划的。再看那片——”她指向里族老手中的叶子,“那纹路深浅自然,线条连贯,像是长出来的,不是划上去的。要是我能这样刻字,为什么不刻在木板上给大家看,非要费劲刻在叶子背面?”
众人沉默。那个接过叶子的妇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低声说:“确实……不像手弄的。”
里族老脸涨红:“狡辩!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陶片?说不定这些叶子都是你换过的!”
麦穗没再争。她把陶片收好,拍了拍手上的土:“你要告官,我不拦你。但在这之前,让懂字的人来看看。”
话音刚落,村道上传来脚步声。
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走了过来。衣服旧,但干净。竹篓上插满黄褐色的药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走到人群外,停下,目光扫过那片叶子,又落在麦穗脸上。
“这位夫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楚,“可否让我看看那片叶?”
里族老皱眉:“你是谁?”
“徐鹤。”老者拱手,“游方行医,走过七国。认得一些古字。”
“胡扯!”里族老啐了一口,“哪来的野郎中,也敢说自己识字?”
徐鹤不恼。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垫在石头上,然后伸出手:“请。”
麦穗看了他一眼,把那片叶子递过去。
徐鹤接过来,眯着眼对着光细看。他的手指沿着纹路慢慢移动,指尖有长期捣药留下的茧。看了一会儿,他轻声说:“这不是中原字。”
“那是啥?”有人问。
“是西域楼兰的古语。”他说,“四字——‘土地生金’。”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土地……生金?”一个老农喃喃重复。
“没错。”徐鹤抬头,“这四个字,在楼兰石碑上见过。意思是大地孕育财富,五谷丰登之兆。若说这是妖术,那也是吉兆,不是祸端。”
“放屁!”里族老大吼,“谁信你一个叫花子郎中的话!分明是你和这妇人串通好了!”
徐鹤不动,只是把手里的叶子轻轻放在布上。“你要不信,可以找郡学博士来验。但我劝你一句——”他看向那株苗,“这苗长在焦土之上,废祠旧址,如今叶现古文,形如天启。若真是妖祸,为何只显于救民之田,不现于你家灶台?”
里族老气得发抖,却说不出话。
麦穗一直没动。她看着徐鹤,又看看那片叶子。
“你走南闯北,见过多少这样的字?”她问。
“不多。”徐鹤答,“但每一处,都与丰收有关。或是井水复流,或是旱地生泉。从未见害人的。”
麦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里族老猛地抓起那片叶子,狠狠摔在地上:“我不听你们胡言乱语!我要去报官!这女人用妖术惑众,必须查办!”
他说完转身就走,两个长老跟在他后面,匆匆离开。
人群渐渐散开。有人留下多看了一眼那株苗,有人摇头走开。
麦穗蹲下身,把那片被摔在地上的叶子捡起来。叶背的纹路还在,清晰如初。
徐鹤站在原地,竹篓微倾,药签轻轻晃动。
“你为什么来这儿?”麦穗问。
徐鹤从篓底摸出一卷羊皮,小心翼翼摊开在石头上。图上画着一架犁具,曲辕流畅,结构精巧,比她设计的更省力,重心更低。
“我路过陇西,看见你们用曲辕犁耕地。”他说,“觉得有意思,就画了下来。这图,我叫它《陇西犁具图》。”
麦穗盯着那图,手指慢慢抚过犁辕的弧度。她心里一震。这个角度,她想过,但没算准。这个人不仅算准了,还加了减震的机关。
“你从哪儿看到的?”她问。
“村东坡。”徐鹤说,“那天你在试新犁,我在坡上采药。看得清楚。”
麦穗抬头看他:“你为什么要画它?”
“因为好。”徐鹤简单地说,“好东西不该埋在土里。你能让犁变快,也能让田多收粮。这图若能传出去,不止一个村子能受益。”
麦穗没接话。她把图的一角压在陶片下面,防止被风吹走。
风又起了,吹过田面。麻苗轻轻摇晃,叶背的纹痕在阳光下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