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水在冰层下奔涌,似有千军万马在暗处鼓噪。王棣望着曹成刀疤下翻涌的复杂神色,知道这话已戳进对方骨血。他轻轻拨转马头,银枪在雪地上划出半道弧光,恰似黎明前划破夜幕的启明星:“今日你若愿放下屠刀,与我等共赴真定,王某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朝廷必赦你等过往罪孽——”他忽然笑了,晨光在他眼角里跳成明火,“但若执意要战——在下乐意奉陪。”
曹成的笑声撞在冰壁上,碎成锋利的冰碴子。他大刀磕在马鞍上,惊起冰碴子簌簌而落,恰好掉进王棣枪尖挑起的那缕晨光里,瞬间凝作细小的冰晶。“朝廷?”他忽然咧开嘴,黄牙上还沾着半片肉屑,“那赵家天子用瘦金体写就的山河,早被贪官污吏啃成了空壳子!你瞧这世道——”大刀挥过处,几株枯树应声而断,枝头残雪扑簌簌落进他熊皮氅领,“州县衙门的朱漆门槛,比胡骑的马刀还利;三司使的算盘珠子,比辽人的狼牙箭还毒!”
他呸出一口浓痰,刀背重重磕在马鞍上,惊得崖上积雪簌簌滚落,“赵佶老儿右手写瘦金,左手堆奇石,耗民力于虚无,掷江山如儿戏!你且说说——”刀刃突然挑起指向王棣,“那老儿用少女发丝铸九鼎,拿赈灾银换太湖石时,可曾听过民间易子而食的哭声?这样的朝廷有何指望?与其看着它腐朽下去,我看还不如勾结辽金,共清君侧,讨不臣。这龙椅,他赵佶坐得,我为何坐不得?”曹成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大刀,眼中闪烁着疯狂的野心。
曹成话音刚落的刹那,王棣已听见自己心碎的声响。那不是对贼寇的惧意,而是对这乱世荒诞的悲慨——曹成眼中跳动的野火,竟与朝堂上那些权臣觊觎相位的目光,并无二致。他抬手按了按剑柄上“尽忠”二字,指腹触到凹痕里积的雪,凉得透骨。
王棣望着曹成攥紧刀柄的手,忽觉这谷间北风虽寒,却比不过人心执念的冰。他抬手拂去肩上落雪,却拂不去心底泛起的苍凉——这乱世里,有多少英雄被岁月磨成了魔,又有多少魔,原本也有过赤子心肠?
“既不肯回头——”王棣忽然笑了,这笑比谷间残冰更冷,惊得胯下照夜白不安地刨蹄,“王某便以枪为笔,在这天地间,替你写个‘悔’字!”话音未落,大氅已被风扯成凌厉的直角,恰似一面即将展开的殓旗。他镫里藏身的刹那,银枪已挑落枝桠上最后一片残雪,那点白坠在枪缨上,竟似战前祭旗的孝幡。
晨雾未散,王棣银枪挑破熹微晨光的刹那,曹成座下黑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划出慌乱的弧。他攥着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跳,曹成眼见那抹玄色身影单骑冲阵,银枪在晨光里划出冷冽的弧光,竟比他腰间骷髅串饰的眼珠还要森寒。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他忽想起王棣与杨再兴的大战,杨再兴的勇武曹成了如指掌,此刻曹成望着远方怪叫的寒鸦,竟像极了此刻自己眼底晃荡的恐惧。
“给我上!乱箭射死他!”他扯着嗓子嘶吼,熊皮氅下的甲胄却在发抖,手指扣住马缰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掌心。匪寇们得令前冲,刀枪剑戟在幽暗中泛起青芒,却像被惊散的蚁群,脚步凌乱间踢碎满地冻果,浆液迸裂声里混着某人牙齿打颤的咯咯响。
他策马后退时,黑马铁蹄碾过片枯叶,脆响惊得他浑身一颤。抬眼望去,王棣的银枪已挑飞三柄朴刀,枪缨子上沾着的血珠在暮色里凝成紫黑色的花,每一朵都似在嘲笑他方才的狂言。风卷着他方才挑落的大氅残片掠过面门,那片绣着海水江崖的锦缎此刻沾满泥雪,却仍在风里扬得烈烈作响,像极了王棣眼底燃着的那簇火。
曹成望着漫山遍野涌上前的贼寇,那密密麻麻的人头恍若春潮里的蚁群,心底那抹紧绷的弦总算松了半寸。他抬手擦去额角冷汗,凉得沁人,却掩不住唇角扬起的讥诮——纵是常山赵子龙再世,也难在这千人阵里杀个七进七出,何况区区一个王棣?
山风卷着腐叶掠过面门,他忽然想起方才王棣单骑冲阵时,银白色大氅在晨光里猎猎如旗,竟让他恍惚生了错觉,以为是天兵天将驾临。可此刻再看那被贼寇层层围住的身影,不过是凡人之躯,银枪再利,也挑不碎这如山似海的匪众。想到此处,他捏紧马缰的手终于有了力气,指节叩过马鞍上的饕餮纹,发出闷闷的响。
“当年楚霸王万人敌,不也葬了乌江?”他对着掌心呵了口热气,看白雾在暮色里散成细屑,“你王棣纵有三头六臂——”话音未落,忽闻谷中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如万珠落盘,惊得崖上夜枭扑棱棱飞起,翅羽间抖落的磷粉纷纷扬扬,恰似他此刻纷杂的心思。